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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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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吕把暧昧之言陷人大罪,”时行说,“诚恐此后谗言大至,非清明之朝所宜有。” 经过几度的争持,此吕、启愚同时去职。这一次奏疏中此吕甚至攻击敬修、嗣修、懋修三人应乡试、会试时的考官,认为阿附居正,又说礼部侍郎何雒文代嗣修、懋修撰殿试策,幸亏时行说:“考官只据文艺,不知姓名,不宜以此为罪,”考官免罪,但是雒文还是解职。 不久以后,御史羊可立追论居正构陷辽庶人宪㸅。十七年以前的事了,现在重新提起。宪㸅次妃王氏上疏鸣冤,疏中又说:“庶人金宝万计,尽入居正府矣。”金宝打动神宗的心坎,万历十二年四月诏令查抄居正家产,司礼太监张诚,刑部右侍郎邱橓,及锦衣卫、给事中等奉命前往。左都御史赵锦上疏,言“世宗籍严嵩家,祸延江西诸府,居正私藏未必逮严氏,若加搜索,恐遗害三楚,十倍江西民。且居正诚擅权,非有异志,其翼戴冲圣,夙夜勤劳,四外迭谧,功亦有不容泯者。今其官、荫、赠谥、及诸子官职,并从领革,已足示惩,乞特哀矜,稍宽其罚。”吏部尚书杨巍疏称“居正为顾命辅臣,侍皇上十年,任劳任怨,一念狗马微忠,或亦有之。今……上干阴阳之气,下伤臣庶之心,职等身为大臣,受恩深重,惟愿皇上存天地之心,为尧舜之主,使四海臣民,仰颂圣德,则雷霆之威,雨露之仁,并行而不停矣。此非独职等之心,乃在朝诸臣之心,天下臣民之心也。”一切的言论,神宗照例不听。 刑部侍郎邱橓这一行人从北京出发了。出发以后,邱橓接到在朝几位大臣底书牍。内阁大学士申时行说:“圣德好生,门下必能曲体,不使覆盆有不照之冤,比屋有不辜之累也。冀始终留神,以仰承圣德,俯慰人心。”许国已入内阁了,也说“愿推罪人不孥之义,以成圣主好生之仁,且无令后世议今日轻人而重货也。上累圣德,中亏国体,下失人心,奉旨行事者亦何所辞其责。”最沉痛的是左谕德于慎行底一书,洋洋千言,是传诵一时的文字。他说: 江陵殚精毕智,勤劳于国家,阴祸机深,结怨于上下。当其柄政,举朝争颂其功而不敢言其过,今日既败,举朝争索其罪而不敢言其功,皆非情实也。且江陵平生,以法绳天下,而间结以恩,此其所入有限矣。彼以盖世之功自豪,固不甘为污鄙,而以传世之业期其子,又不使滥有交游,其所入又有限矣。若欲根究株连,称塞上命,恐全楚公私,重受其困。又江陵太夫人在堂,八十老母,累然诸子皆书生,不涉世事,籍没之后,必至落魄流离,可为酸楚。望于事宁罪定,疏请于上,乞以聚庐之居,恤以立锥之地,使生者不致为栾、郤之族,死者不致为若敖之鬼,亦上帷盖之仁也。 但是一切的话,邱橓都付之不理。 这一次查抄底动机,当然还是出自神宗。居正当国十年,效忠国家,但是展正所揽驻大权,是神宗的大权。居正当权是神宗的失位,效忠国家便是蔑视皇上。这是最显然的逻辑。所以居正当国十年之中:居正和神宗,站在对立的地位,纵使双方在当时未必意识到,这是一件无可否认的事实。居正死了,神宗开始尝到复仇的滋味。居正的法制推翻了,官荫、赠谥削除了,甚至连诸子的官职都褫革了。张先生、张太嶽、张文忠公这一类的名称都搁起,只是一个平常的张居正。复仇的要求应当感到满足。但是感到满足的只是神宗底一个方面。 神宗是高傲,但是同时也是贪婪。一个小农底外孙,禁不住金银财宝底诱惑。是宪㸅次妃王氏底聪明呢,还是受到什么暗示?“金宝万计,尽入张府”两句,铸定张宅抄家的命运。明朝底法律,抄家只有三条:(一)谋反,(二)叛逆,及(三)奸党。(见《明史》卷一九三《翟銮传》)居正的罪状属于哪一条呢?不管他,查抄底诏令下来了。许国说:“无令后世议今日轻人而重货;”这才是一针见血之言。 邱橓未到江陵以前,荆州府、江陵县亲自到张宅封门,张宅子女躲到空屋里,不敢出来。没有食物,不要紧,他们只是不敢出来!直到五月初五,邱橓到了,打开宅门,饿死的已经十余口。搜检、拷问,应有的尽有了。居正兄弟和诸子底私藏,都按出来,一共得到黄金万余两,白银十余万两。这是很大的数量,但是问官们还不满意,他们重行拷问,要张家招出寄存宅外的二百万银两,于是又牵上曾省吾、王篆、傅作舟三家。在拷问的当中,敬修自杀;懋修投井不死,不食又不死,侥幸保存一条性命。敬修临死的血书,是这次惨案中一件沉痛的文献,录于次: 呜呼,天道无知,似失好生之德,人心难测,罔恤尽瘁之忠。叹解网之无人,嗟缧绁之非罪,虽陈百喙,究莫释夫讥谗,惟誓一死,以申鸣其冤郁。窃先公以甘盘旧眷,简在密勿,其十年辅理之功,唯期奠天下于磐石,既不求誉,亦不恤毁,致有今日之祸;而敬修以长嗣,罹兹闵凶,何敢爱身命而寂无一言也。忆自四月二十一日闻报,二十二日即移居旧宅,男女惊骇之状,惨不忍言。至五月初五日,邱侍郎到府;初七日提敬修面审,其当事噂沓之形,与吏卒咆哮之景,皆生平所未经受者,而况体关三木,首戴幪巾乎!在敬修固不足惜,独是屈坐先公以二百万银数,不知先公自历官以来,清介之声,传播海内,不惟变产竭资不能完,即粉身碎骨亦难充者!且又要诬扳曾确庵(省吾)寄银十五万,王少方(篆)寄银十万,傅大川(作舟)寄银五万,云“从则已,不从则奉天命行事!”恐吓之言,令人胆落。嗟此三家,素皆怨府,患由张门及之,而又以数十万为寄,何其愚也!吾意三家纵贪,不能有此积,亦不能完结此事,吾后日何面目见之,且以敬修为何如人品也。今又以母、子、叔、侄,恐团聚一处,有串通之弊,于初十日,又出牌,追令隔别,不许相聚接语。可怜身名灰灭,骨肉星散,且虑会审之时,罗织锻炼,皆不可测,人非木石,岂能堪此!今幽囚仓室,风雨萧条,青草鸣蛙,实助余之悲悼耳。故告之天地神明,决一瞑而万世不愧。暖乎,人孰不贪生畏死,而敬修遭时如此,度后日决无生路!旷而观之,孔之圣也而死,回之贤也而死,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者,予于此时,审之熟矣。他如先公在朝有履满之嫌,去位有忧国之虑,惟思顾命之重,以身殉国,不能先几远害,以至于斯,而其功罪,与今日辽藩诬奏事,自有天下后世公论,在敬修不必辩。独其虚坐本家之银,与三家之寄,皆非一时可了之案,则何敢欺天罔人,以为脱祸求生之计。不得已而托之片楮,啮指以明剖心!此帖送各位当道一目,勿谓敬修为匹夫小节,而甘为沟渎之行也。祖宗祭祀,与祖母、老母饘粥,有诸弟在,足以承奉,吾死可决矣。而吾母素受辛苦,吾妻素亦贤淑,次室尚是稚子,俱有烈妇风,闻予之死,料不能自保。尤可痛者,吾有六岁孤儿,焭焭在抱,知亦不能存活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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