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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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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世宗更加衰老了,因为多病,斋醮得更积极,一切的目标只是长生。“啊,长生,长生!只有生命是值得追求的,朝章国政,自然有人担负着”,世宗这样想。二月里户部主事海瑞委实看不过,决定上书直谏。直谏!一切直谏的榜样都在那里,世宗的朝廷里,正充满了血腥。海瑞买好棺材,准备后事,一边吩咐妻子,“这条性命,就献给皇上罢!”他慨然地说。他回头一看,书僮和长随都跑掉了,大祸临头,他们平时伺候主子,现在用不到逗留,什么人愿意陪主子坐监呢!海瑞点点头,他很明白。终于他上疏了,他还记得最激昂的几句: 陛下诚知斋醮无益,一旦翻然悔悟,日御正朝,与宰相侍从言官讲求天下利害,洗数十年之积误,置身于尧舜禹汤文武之间,使诸臣亦得洗数十年阿君之耻,置其身于皋夔伊傅之列,天下何忧不治,万事何忧不理!此在陛下一振作间而已。释此不为,而切切于轻举度世,敝精劳神以求之于系风捕影,茫然不可知之域,臣见劳苦终身而终于无所成也。 这不仅是一个刺激,简直是一个霹雳!世宗把海瑞底奏疏扔在地下,大声地说;“把他捉住,不要让他走了。”内监黄锦接着道:“奏明皇上,这人不会走的。”他把海瑞上疏以前的行为,一切奏明。世宗待他把奏疏检起,读了一遍又是一遍,长叹了一声:“我虽不是纣王,此人可方比干了。” 世宗底衰迈,显然地增加了。有时他想传位裕王,让自己安心养病。他和徐阶商量。他说,“海瑞说得也不错,但是我病久了,事情怎样办得?”徐阶是明白的,他不敢劝皇帝退位,只是请皇上顾念祖宗基业,天下苍生。当然世宗不再谈传位了,他只是一意修玄。事情不是很明白吗?前年五月的夜里,正当世宗坐在天井里的时候,御座上“降”下一个仙桃。内监们都看得清清楚楚,从空中降下的。你不相信?五天以后,又“降”下一个。这不是上天底赏赐是什么?五月的天气,北京会有仙桃么?以后的以后,白兔生子了,白鹿又生子了,这是瑞兔瑞鹿。翰林院进过奏章,还不相信么?上帝底恩赉多着呢!只要耐心等着。 皇上正在修玄,道土们底工作,越发积极。王金、陶仿、陶世恩、刘文彬、高守中纷纷地进仙丹,进丸药。他们是道士,也有的是医士。不管他,自古不是说巫医吗?一概升官。太医院使、太医院御医、太常寺卿、太常寺博土:一切斋戒祷祀,望闻问切的官儿都给他们。然而皇上底病只是一天一天的沉重。除了从这些道士和太医底嘴里,看不出一点痊愈的现象。 皇上在西苑病重的时候,大学士们都在各人底办公室里徘徊。徐阶底直庐里,常看到居正的踪迹。他们是在那里计划。一天,长随报告,“高阁老从直庐搬出去了。”徐阶只是微笑。他晓得高拱自到西苑直庐以后,把家眷接到西安门外,得空的时候,便偷偷地回去。“大致这几天宫内的消息不好,不晓得他想什么心事,也许以为有些长短,要准备搬家罢。”徐阶一边想着,一边摇头,“也难怪,肃卿(拱)是五十以外的人了,儿子没有一个,谁能怨他偷空回去呢?” 这一年的冬间,世宗底病势越发沉重了。十二月,世宗禁不住徐阶底忠谏,终于搬回大内乾清宫。徐阶想起武宗死于豹房底故事,知道皇帝死在宫外,究竟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所以一力奉劝世宗回宫。当然,在昏沉底中间,世宗不会知道这事底究竟。就在这一天,在位四十五年的世宗皇帝经过无数的斋醮,服过无数的仙丹,同样地也蒙过无数的上帝“恩赉”,终于在寒风凌厉的中间,舍弃了六十年的岁月而逝世了。 皇帝逝世以后,第一件事是发表遗诏。在明朝,遗诏常是大臣们底手笔。遗诏草成的时候,皇帝早已一瞑不视,所以实际和皇帝没有什么交代。但是在一个浑乱的局面以后,久负重望的大臣,常常能趁皇帝逝世的当中,把前朝的一切弊政,用遗诏底名义,来一个总清算,因此在政治上,遗诏往往发生重大的影响。武宗逝世以后,杨廷和草遗诏:罢威武团练诸军,散遣入卫边军,守京城九门及南北要害,罢遣番僧,释南京逮系罪囚,放遣四方进献女子。这是一个最好的例证。 现在是徐阶底机会了。他和居正计划一切。在遗诏中间,他们决心要扫清嘉靖一朝的弊政。斋醮是一件,土木是一件,求珠宝、营织作也是一件,一切都用遗诏底名义停止了。嘉靖初年,追尊兴献王,朝中发生争执,这是所谓“大礼”。嘉靖五年,李福达因倡弥勒佛教,“诱惑愚民,”被逮入京。刑部尚书颜颐寿主张杀李福达,但是武定侯郭勋为福达代辨,引起政治中的大波,这是所谓“大狱”。大礼、大狱两案,连累了许多的大臣,死的已死,遣戍的遣戍,仅仅罢官遣归的还算是大幸。徐阶用遗诏底名义,把大礼、大狱两案言事得罪诸臣一概复官。这都是世宗遗诏底德政。 一切的好感,集中到徐阶身上,然而徐阶忘去了同僚的高拱和郭朴。他们痛切地感到徐阶底疏忽,他们底愤怒,慢慢地凝结成怨恨和仇视,终于在穆宗一朝,种下内阁纷争底种子。 第五章 内阁中的混斗(上) 世宗是一位干练的君主。他崇信道教,从事斋醮,然而他永远没有忘去他是君主。杨廷和、杨一清、张孚敬、夏言、严嵩、徐阶,——这一群有名的首辅,固然曾经掌握政权,但是威柄,依然在世宗手里。穆宗和他底父亲不同,他是完全另外一个范畴的人物。世宗在位的时候,他只是一味地谨慎小心,甚至连父亲都不敢看一面。世宗逝世了,他自己做君主,但是君主底威权,在他简直是一种痛苦的经验。朝会的时候,他照例是不发一言。如此一年一年地过去。起初还不妨说是什么“高宗谅阴,三年不言”,但是一直到第四年,他还没有感觉到说话的必要。这确有些骇人了。隆庆三年,尚宝丞郑履淳上疏: 陛下御极三祀矣,曾召问一大臣,面质一讲官,赏纳一谏士,以共画思患豫防之策乎?高亢睽孤,乾坤否隔,忠言重折槛之罚,儒臣虚纳牖之功,宫闱违脱珥之规,朝陛拂同舟之义。回奏蒙谴,补牍奚从?内批径出,封还何自? 隆庆四年刑部主事陆树德上言,‘上下交为泰,今暌隔若此,何以劘君德,训万几?”但是一切的规诤,对于穆宗,没有发生什么影响。 当然,穆宗不是白痴,他只是对于实际政治发生厌倦。在宫庭里面,他有他底爱和憎。他爱女人,爱喝酒,爱和内监们一起游玩,爱鳌山,爱宫苑,爱秋千,爱龙凤舰,爱金匮玉盆:一切消闲的娱乐他都爱,一切实际的政治他都憎。事实上,实际的政治,用不到他自己操心。他有徐阶、高拱、张居正,这些干练的政治家;他也有李春芳、陈以勤、郭朴,这些忠谠的大臣。政权交给他们好了,穆宗自己想。不幸他连驾驭大臣的威柄,也一齐放手,因此穆宗一朝,内阁里面只见到不断的混斗。 穆宗是一个宽厚的君主,这是他和世宗绝对不同的地方。他即位的初年,诏令户部购买珠宝,户部尚书马森执奏,不听;给事中、御史们进谏,不听。最后激怒了御史詹仰庇,他上疏说:“陛下玩好之端渐启,弼违之谏恶闻,群小乘隙,百方诱惑,害有不可胜言者。”这是直接攻击皇帝了,穆宗只给他一个不答复。穆宗对陈皇后日渐疏远,皇后迁居别宫,慢慢地郁出病来,仰庇又上疏道: 先帝慎择贤淑,作配陛下,为宗庙社稷内主,陛下宜遵先帝命,笃宫闱之好。近闻皇后移居别宫,已近一载,抑郁成疾,陛下略不省视。万一不讳,如圣德何!臣下莫不忧惶,徒以事涉宫禁,不敢颂言。臣谓人臣之义,知而不言,当死,言而触讳,亦当死。臣今日固不惜死,愿陛下采听臣言,立复皇后中宫,时加慰问,臣虽死,贤于生。 这样地切直,在世宗的时候,久已应当受到廷杖的处分了,穆宗只批着,“后无子多病,移居别宫,聊自适以冀却疾。尔何知内庭事,顾妄言!”在明代,这真是难得了,一切看出穆宗是一个平庸的,然而宽厚的君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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