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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〇


  “先生,你的诗,奴婢一直牢记心头,‘落日千山风浩荡,金戈铁马楚狂人,虞姬伴我轻生死,一回执手一阳春。’当初读到这首和诗,奴婢心中就有不祥之兆。先生啊,你位极人臣,有能力拯救大明的江山,为何就不能拯救你自己?一如老和尚说你精于治国,疏于防身,不幸被他言中。先生啊先生,项羽兵败垓下,到死都有虞姬相伴。如今,你在这里躺了整整一年,玉娘才来看你,你将奴婢比作虞姬,奴婢不配呀!”

  一边说,一边哭。那一卷记载了两人私情的清词丽句,终于在欲圆未圆的月华下,变成了一只只哀婉低回的灰蝴蝶。看着它们旋转、蹁跹、破碎、沉落,玉娘拭了拭泪,又缓缓摘下头上的东坡巾,一头乌黑的长发顿时披散了下来。抚着墓碑,只听得她又轻声说道:

  “先生,奴婢这次来看你,就再也不会同你分开。”

  玉娘说着,又从布囊里取出那张琵琶。她刚要面对墓碑席地而坐,忽听得近处什么地方传来窸窸簌簌的脚步声。

  “谁?”玉娘惊问。

  “我。”

  只见一个人影从坟包左侧转了过来,玉娘本能地后退一步,尖着嗓子追问:

  “你是谁?”

  “金学曾。”那个人影已经踱到跟前,与玉娘面对面站着,只见他拱手一揖言道,“玉娘姑娘,久闻你的芳名,没想到在这里与你见面。”

  玉娘早就听说过金学曾这个名字,并知道他是张居正生前最为欣赏的干臣,禁不住好奇地问:

  “你是那个会斗蟋蟀的金学曾。”

  “在下正是。”

  金学曾苦笑一下,黑暗中,仍然可以感受到他的双眸灼灼生光。他自万历八年回浙江老家守制后,一直布衣葛服足不出户。但人在江湖心存魏阙,暗地里他仍十分关注张居正推行的万历新政。因他离开官场已有几年,加之为官时廉声卓著,没有任何把柄让人可抓。所以,在万历皇帝亲自主持的对张居正的清算中,他没有受到冲击。但他坚信张居正的改革没有错,至于张居正本人,虽然并不是没有可指摘之处,但瑕不掩瑜,他依然是大明开国以来屈指可数的中兴名臣。对张居正遭受到如此不公的待遇,他深感愤怒却又无从表达。所以,也是特选了张居正的忌日前来荆州凭吊。玉娘来的时候,他已在这里呆了小半个时辰,他因在荆州税关任上得罪过不少地方士绅,所以不想被人发现。玉娘轿子抬到时,他便躲到坟地背后。当他确信在墓碑前哭诉的只有玉娘一人时,这才又慢慢蹀躞出来。玉娘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问道:

  “你为何也来这里?”

  “同你一样,也是特地赶来祭奠首辅。”

  “你从哪里来?”

  “杭州。”

  “啊,你比奴家走得更远。”玉娘凄然一笑,对着坟包说道,

  “先生,你睁开眼睛看看,终于有一个官员来看你了。”

  金学曾摇摇头,纠正说:“玉娘,在下并非官员。”

  “啊?”

  金学曾简单地介绍了自己这几年的经历,然后说道:“官场龌龊,原也不值一提。玉娘,首辅如果地下有知,看到你千里迢迢赶来祭奠,他必定陶陶然,欣欣然,对着这中天朗月,满满地浮一大白。”

  玉娘沉默了一会儿,激愤地说:“奴家始终不明白,张先生生前以国为重,忠心辅佐皇上,死后不到半年,就落得家破人亡的悲惨下场,这究竟为的什么?”

  金学曾捻须一叹,答道:“只因他整饬吏治,清理财政,推行的一系列重大举措,虽有益于朝廷,有利于百姓,却得罪了太多太多的势豪大户。”

  “皇上不是支持张先生么,他为何出尔反尔?”

  玉娘口无遮拦问出此话,倒叫金学曾犯难。他虽然早已是布衣身份,却仍不敢指责皇上。稍一思索,他才绕了一个弯子委婉答道:

  “自古忠臣,未必都有好报。”

  玉娘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又一次伸出手来,轻轻地抚摸着墓碑,动情地说:

  “张先生若还能再活一次,不知他是否还有勇气,像先前那样不避权贵料理国事。”

  “我相信,他还会那样!”金学曾肯定回答。

  “是吗?”

  玉娘对金学曾的回答感到惊讶。金学曾看了看玉娘,从衣袖里摸出一张纸来,递给玉娘说:

  “你看看这个。”

  借着火镰打出的微弱的火光,玉娘抖开那张纸,只见上面写道:

  二十年前,不谷曾有一宏愿,愿以其身为蓐荐,使人寝处其上,溲溺垢秽之,吾无间焉。
  有欲割取吾耳口鼻者,吾亦欢喜施与。
  万历元年答阅边总督吴尧山

  天下事,非一手一足之力。仆不顾破家沉族以徇公家之务,而一时士大夫不肯为之分谤任怨,
  以图共济,将奈何哉?计独有力竭行之而死已矣!
  万历五年答总宪李渐庵论驿递

  既以忘家殉国,遑恤其他!虽机阱满前,众镞攒体,不之畏也。如是,才可建立国事。
  万历六年答词道林按院

  不谷弃家忘躯以殉国家之事,而议者犹或非之,然不谷持之愈力,略不少回。
  故得失毁誉关头打不破,天下事断无可为。
  万历八年答学院李公

  玉娘读罢,沉吟问道:“金先生,这几段话都是张先生生前写的吗?”

  金学曾点点头,答道:“上面这四段话,都是从张太师担任首辅之后给有关官员的信件中摘录:这些信,都刊载在当时的邸报上。张太师之所以要把这些私人信件刊载出来,其用意就是为了让天下的官员都知道他矢志改革的决心。”

  几滴晶莹的泪水落在那张笺纸上,玉娘啜泣问道:“金先生,你将这几段话抄录下来干什么?”

  金学曾双颊痉挛了一下,痛苦答道:“在下也同玉娘姑娘一样,认为张太师精于治国而疏于防身。读过这几段话,我才明白,张太师不是不懂得防身,而是根本不屑于一防。像张太师这样身居高位的人,如果做任何一件事情,都先将自己的退路想好,则这件事根本就不可能做成。这一年来,在下每思及张太师的悲剧,心下就隐隐作痛,我抄下这几段话带在身上,是想提醒自己,张太师对于自己身后的悲剧,应该说早已想到。他之所以还要这样做,乃是为了实现他担当天下事的宏愿。”

  听金学曾这一席话,玉娘对张居正除了一腔挚爱之外,更是增添了无限的崇敬之情。她哀戚地咬着嘴唇,没有说话,而是默默地绕着坟包走了一圈,金学曾跟在她身后。当玉娘重新回到墓碑跟前,对着坟包静静地伫立时,金学曾满怀敬意又充满悲戚地说:

  “首辅大人千秋功罪,自有后人评说。但他身后如此悲惨,的确让在下有锥心之痛。”

  玉娘仍未答话,她希望眼前这座坟包能突然裂开,张居正仍像往常一样双目炯炯走出来,与她携手,双双踏月而去。但眼下在这深沉的夜色中,除了偶尔吹过的风,在树丛蒿草间留下令人惊怖的声响,再没有任何景色能平复她无尽的愁绪。站在一旁的金学曾,为玉娘的痴情所感动。两人都这么默默地站在张居正的坟前,月华流转,河汉无声……也许过了很久,到了子夜时分,玉娘才叹出一口气,她面对墓碑盘腿坐了下去。拿起那张琵琶,轻轻拨了一下,清脆的弦音在静夜里传得很远很远。玉娘瞅了一眼金学曾,说道:

  “金先生,当年奴家住在积香庐,张先生每每心情不爽时,总是要奴家给他唱曲。今番奴家从扬州赶来,便是为了将一首奴家自写的曲子,敬献在张先生的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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