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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四


  “请张先生讲。”冯保耳朵几乎贴在张居正的嘴巴上。

  “三月问叫花子闹事,户部赈济京畿各府州县,灾民是否都安置妥当?”

  “早就妥当了。”

  太医不停地转动着银针,生怕张居正断气儿。许是回光返照,张居正吐字竟清晰起来,也能成篇讲话,他说道:“告诉皇上,不能只听各府衙门的奏折,如今的官员,弄虚头说假话的太多,应该让吏部与户部,会同通政司三个衙门,委派官员下去查访。”

  “张先生放心,老夫一回去就禀告皇上。”

  “还有,大名、真定等府的官员隐匿灾情不报,皇上曾有旨意,要都察院派员严查。半个月前我曾见过督查御史的奏章,弹劾这两个府的知府欺瞒朝廷压榨百姓,建议将他们拘谳问罪。我因病重不能拟票,只口头表达同意,责令有司立即将这两名知府押解来京专案审理,不知此事是否已办理妥当。”

  “好像皇上准奏了。”

  “不能说好像,我希望知道确切的消息。”

  张居正这时候还如此较真儿,冯保心下骇异,他原本想支吾,现在却不得不据实相告:

  “大名、真定两个知府,人是弄到北京来了,但没有进刑部大牢,而是软禁在沧州会馆。”

  “这是为何?”

  “有人替他们说情呗,”冯保顿了一顿,揶揄道,“据前几日东厂的访单报告,这两位府台大人还凑份子,为你张先生做道场祈福呢。”

  “真是岂有此理,这等谀官,更要严惩。”张居正一激动,呼吸再一次迫促起来,“冯公公,你……转告皇上,要把这两名谀官、迅速收、收监……”

  再下面的话,冯保就听不清了。看着他瞳孔慢慢地扩散,半握着的拳头缓缓地松开,敬修再也压抑不住,一下子跪到在床前,握着父亲的手,发出了撕肝裂胆的嚎哭。


  张居正④火凤凰·第三十回 万岁爷秉灯谈鬼事 大太监深夜访权臣

  出了张居正府邸,天色已黑。冯保并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回到紫禁城,连杯茶都来不及喝,就径直跑到乾清宫向皇上禀报。此时皇上刚用过晚膳,正在东暖阁中同三个内侍一起玩斗叶子的游戏,叶子是一种纸牌,又叫马吊牌,共四十张,每张牌都以《水浒》故事中的人物命名。玩时四人入局,每人八张,以大管小,变化甚多。大约是年前,乾清宫一名管理牌子在外头学会了这种牌戏,回宫来教给皇上,皇上很快就上了瘾,每天只要一落空,就要让贴身内侍陪他玩几局。冯保进来的时候,皇上正玩到第三局,乾清宫管事牌子周佑与他是对家,这时候打出一张百万贯的阮小五。皇上磨蹭了一会儿,突然甩出一张牌来,嚷道:

  “千万贯行者武松!”

  周佑一看这张牌,立刻叫起来: “万岁爷,你这张牌是偷的!”

  朱翊钧硬着脖梗儿,大声争辩:“咱啥时候偷牌了?咱有这张牌嘛!”

  “你是有这张牌,但奴才打出九十万贯活阎罗阮小七时,你就用过一次,怎地现在又有这一张?”

  “有就有,你输了,却反赖我。”

  一个万乘之尊,一个下贱奴才,竟为一张牌争得面红耳赤那架式好像还会打起来。冯保实在看不过眼,站在门口也不挪步,只重重咳了一声,朱翊钧转脸看见他,犹自喊道:

  “大伴,你评评理,周佑这混蛋,竟然说朕偷了他的牌。汶怎么可能!”

  周佑得理不让人,咕哝道:“万岁爷,你不是偷奴才的,你是偷你自己的。”

  “你听听,越发胡说了,”朱翊钧咯咯咯地大笑起来,言道,“咱自己的牌,还用得着偷么?”

  周佑还想争辩,冯保朝他一跺脚,眉毛一拧吼道:“你这蠢物,敢说皇上偷东西,再胡闹,小心咱割了你的舌头!”

  这一骂,三个内侍都吓得筛糠一般,没有一个人敢张嘴说个不字儿,都灰头灰脑溜了出去。眼看着好端端一场牌局被搅黄。朱翊钧脸上有些挂不住,埋怨道:

  “大伴,朕方才争着好玩,你却当了真。”

  “皇上,在奴才面前,您总得注意体面,”冯保敛了火气规劝,旋即又道,“周佑这帮家伙,哼,屎壳螂爬革秸,终究不是一条蚕。”

  冯保的骂语很损人,朱翊钧也不同他理论,只漫不经心用手拨弄着桌上的马吊牌,过了一会儿才问:

  “你啥时儿从张先生府上回来的?”

  “老奴刚回来,就赶着进乾清宫来见皇上。”

  “张先生究竟怎样了?”

  “唉,恐不久于人世。”冯保瞅着桌上散乱的纸牌,心酸地说,“看张先生那样子,随时都有可能咽气儿。”

  “啊,真有这么严重吗?”

  “这种事,老奴怎敢打妄语。”

  冯保说着,便将见张居正的前前后后细枝末节详述一遍。朱翊钧听罢,顿时忘了方才的不快,伤心地说:

  “在恭默室最后一次见元辅,才三个月工夫,他就病成这个样子。原先朕总以为他患的不是绝症,只要天道一暖和,他就会慢慢好起来,谁知他今日里竞走到黄泉路口上……他若真的撒手一走,这一团乱麻似的国事,朕托付给谁呀?”

  最后这一问,透露出朱翊钧心中的惶恐,冯保抬眼一看,只见朱翊钧眼角已是滚出了泪珠,不由抚膝一叹,禀道:

  “皇上,当下之急,恐怕还得赶紧增加阁臣才是,以备张先生不豫……”

  “大伴说的是,”朱翊钧停了啜泣,答道,“就按张先生的推荐,你赶快替朕拟旨,补余有丁为文渊阁大学士,潘晟当过南京礼部尚书,资历深一些,这次就补武英殿大学士,列名在余有丁之前。着二人迅速到阁履任,这道旨,今夜就发出去。”

  朱翊钧如此干脆,冯保心下甚喜,当即拟了旨,钤了御印,连夜派人送往吏部。

  冯保一走,差不多戌时过半,朱翊钧独自坐在东暖阁中,对着荧荧烛光,不知为何,他突然觉得鬼气森森。心里一阵惊悸,便朝门外大声喊道:

  “来人!”

  “奴才在。”

  随着这声答应,只见周佑领了七八个内侍走了进来,原来他们都一直守候在门外廊下,只是皇上没吩咐,他们不敢擅自进来。

  “这房灯光太暗,多点几盏灯笼。”

  其实东暖阁中已点了四盏灯笼,外加桌上的两支大光明烛,已是亮如白昼,但皇上既嫌灯暗,周佑忙带着手下七手八脚又弄了四盏灯笼进来挂上。

  “万岁爷,您看这光亮够吗?”周佑问。

  “够了。”

  周佑瞧着皇上神色不对头,咂摸着是为玩马吊牌的事冯保让他不高兴,遂小心问道:

  “万岁爷,要不要奴才们还陪您玩牌?”

  “不玩了,你派人去把张鲸喊来。”

  周佑命一个小内侍去喊张鲸,余下的人都留在阁房里。这帮朱衣太监想着为皇上逗乐,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一时间竞冷了场:半晌,朱翊钧方双眸一闪,幽幽问道:

  “周佑,你说,人死了会不会变鬼?”

  “这个嘛……”周佑没想到皇上突然会问这样一个古怪问题,他搔着脑壳,讪笑道,“人家都说,鬼是死人变的。”

  “人死了变鬼,鬼还死不死呢?”

  “鬼死不死,这可是个溜尖的问题,奴才真还不知道,”周佑想了想,又补了一句,“鬼又不是命,怎么会死呢?”

  —个小内侍抬杠:“人老了病了就会死,鬼老了病了,肯定也会死的。”

  “鬼不吃五谷,哪里会死。”另一名太监反驳。

  朱翊钧嗤地一笑,驳道:“自从盘古开天地,到如今有多少年头了?少说也有一万年。年年都死人,死的人都变成了鬼,如果鬼都不死,那现今这大千世界,岂不是角角落落里全都挤满了鬼?”

  “哟,万岁爷这理儿高妙。”周佑伸着舌头舔了舔嘴唇,谄媚说道,“就说这乾清宫,已经有七个皇帝在这儿驾崩,如果先前的皇帝爷变鬼以后,都不再死,岂不……"

  周佑正说在兴头上,忽被人在腰眼上捅了一指头,掉头一看,只见张鲸不知何时走了进来站在他的身后。这位当红的秉笔太监责备他道:

  “你一张臭嘴胡誛什么,先朝皇帝都登龙升天,吃王母娘娘的蟠桃去了,什么鬼不鬼的。”

  周佑经此一骂,顿觉失言,背上已是冷汗涔涔,幸好朱翊钧并不追究,只是挥手让周佑一行退下,命道:

  “今夜里,乾清宫各处房子,都多点灯笼。”

  周佑一行唯唯诺诺躬身而退,待他们一走,礼,禀道:

  “奴才张鲸恭请万岁爷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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