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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〇


  “国库充实,存有一千多万两银子,这一点不假。但钱多了,用钱的地方也多了。譬如说维修长城,还在五年前,戚继光就提议在长城上修暗堡,一里路一堡,每堡可容三十名兵士。长城是拱卫京师的屏障,每次鞑靼来犯,长城就吃紧。戚继光这个建堡的建议很好,士兵们守长城可以互相策应。蓟镇东起山海关,西至大水谷,抵昌平镇慕田峪地界,全长一千余里,需得修筑暗堡一千余座,初步估算,这笔工程款得一百多万两银子。再说治河,潘季驯出任漕运总督以来,悉心考察黄、淮两河水势,为从根本上治绝水患疏浚漕河,提议修建高家堰护堤六十余里、归仁集护堤四十余里,柳浦湾东、西夹堤七十余里,堵塞崔镇等决口一百三十个,然后修筑徐州、睢宁、邳州、宿迁、桃源、清河两岸的长堤五万六千余丈,砀山、丰县大坝各一道,徐州、沛县、

  丰县、砀山缕堤一百四十余里,新建崔镇等处减水石坝四座,迁通济闸于甘罗城南,还有淮安、扬州间的堤坝,也都得重新加固,这项工程预定明年开工,三年完成,耗银约计五百余万两。皇上,这笔账再明白不过,如果这两项工程一上马,国库存贮的税银,岂不要耗去大半?”

  张居正不假书册,单凭记忆就能把该讲的事阐述得清清楚楚,这一点,朱翊钧深为钦佩,他不解地问:

  “防寇治水,历朝历代都是大事,为何前朝都不做,单等我朝才来实施?”

  “因为前朝皇帝手上没有钱!”张居正斩钉截铁地回答,“皇上方才言及太平天子,依臣之见,太平天子一是手上要有钱;二是拿了这些钱不是去花天酒地,而是应该用来巩固国防,为百姓办好事,办实事。总而言之,取天下之财用于天下,才是万民拥戴的圣君。”

  几句话硬邦邦的,朱翊钧被呛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但他也深知师相的话句句都在理,便以商量的口吻说道:

  “既如此说,朕只要十万两银子,张先生你看如何?”

  依张居正的想法,是一两银子也不愿给,但他也不好太驳皇上的面子,只得点头应允。离开平台之后,在去积香庐的路上,他脑海里反反复复想着这件事。最后,还是冯保说过的那句话让他心悸:皇上长大了。

  轿子抬到积香庐的门口,天色已经黑尽。挂在大门檐下的四盏皮绢大红灯笼,在寒气中摇曳着柔和的光芒。张居正刚下轿,积香庐主管刘朴就走上前来禀道:

  “首辅大人,戚大帅已经到了。”

  “啊,他在哪里?”

  “在这里。”

  随着一声洪亮的应答,只见一个身着三品虎绣武官补服的将军大步绕过照壁,拱手前来相迎,这便是蓟镇总兵戚继光。今天中午,戚继光指派自己的心腹参将金钰赶到内阁传话,说是晚间进京,要找个地方与张居正私下唠唠嗑儿,张居正便选了积香庐,这也是他一散班就急急忙忙赶来积香庐的原因。乍一见到风风火火的戚大帅,张居正便忘却了所有的烦恼,笑道:

  “元敬兄,你到了多久?”

  “一盅茶工夫。”戚继光抬眼看了看四周,言道,“早就听说积香庐,今天第一次来,倒真是个宴乐游赏的好地儿。”

  “何时你有空闲,也来这里住几天,散散心。”张居正说着,又问,“薰风阁的猪头收到了吗?”

  “收到了。”戚继光答。

  这位戚大帅同张居正的前任高拱一样,有吃猪头肉的嗜好。每年春节,张居正都会从薰风阁买最好的薰猪头,派专人用骡车送往蓟镇戚大帅行辕。前几天过罢小年,他又命管家游七办理此事。

  说话间,两人已走进了山翁听雨楼,地龙烧得很暖,两人都脱了斗篷和棉袍。接了先前的话,戚继光又道:

  “首辅大人,今年的薰风阁猪头,你怎么送这么多,整整一百只。”

  张居正答道:“我听说往年送给你的猪头,你都分送给部将,甚至长城哨所的兵士,自己往往一只都剩不下,所以就吩咐游七,今年多给你送一点。”

  “多谢首辅关爱,”戚继光看着张居正憔悴的脸色和凹陷的眼窝,动情地说,“首辅大人,几个月没见,你可又瘦多了。”

  “岂只是瘦,精神也差得多,”张居正一下子又记起下午平台召见的事,不由得抚髯长叹,说道,“也许,我现在应该归政了,退隐林下颐养天年。”

  “首辅何出此言?”戚继光惊问。

  张居正不能将下午在平台的君臣对话告诉戚继光,只是委婉言道:

  “早在去年,不谷见圣上已经长大,可以独自亲政,心里头就松了弦儿,萌生退隐之意。”

  “咱听说,李太后不允。”

  “是啊,”张居正撩起窗幔,看了看窗外的夜色,答道,“慈圣太后一直信任不谷。他看出皇上有亲政的意思,竟然教训皇上说,‘三十岁之前,你想都不要想亲政的事儿,一切还得请教张先生”太后这么一说,倒叫不谷左右为难。”

  “李太后这句话,在底下传得很广。”

  “是吗?”

  “官员们都知道,如今皇上发下的所有圣旨,其实都是首辅的拟票:大家心照不宣,认为要想办什么事,与其找皇上,不如找首辅。”

  张居正对官员们的这种心态早有预料,只不过没有人当面给他捅穿而已:这种局面对他究竟是祸还是福,他心底也是清楚的:他之所以还不能痛下决心离开宰揆之位,一来担心万历新政的夭折;二来也不好拒却慈圣太后的信任。此时,他对戚继光说:

  “元敬兄,官员们的种种议论,我也略有耳闻。有些官员甚至认为皇上成了傀儡,这与事实不符。我张居正虽然受太后之托,行使摄政之权,但任何时候,我都是皇上的臣仆。”

  “首辅可以这样说,但官员们心里头不这样想,你拿他有何办法?”

  戚继光与张居正关系非同一般,故说话直来直去,张居正知道这种话题纵然谈论三天三夜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便收摄心神,勉强一笑言道:

  “算了,不说这些烦心的事儿了。元敬兄,你说要同我唠唠嗑儿,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打紧的事儿,咱这次来,专为你的身体。”戚继光诡谲地一笑。

  “身体,我的身体怎么啦?”张居正问。

  “咱住在蓟镇,虽不常来北京,但也听人说过,您的身体比过去差多了。方才,您自己也这样讲。”

  “连我的身体,底下都有议论?”张居正约略有些吃惊,同时掺杂着一些不高兴。

  “你的身体关系到社稷苍生,更连着千万名官员的前途,他们焉能不关心!”

  “是不是有人咒我,巴不得我早死?”

  “这个,咱还没有听说过,”戚继光看了看张居正敏感的眼神,言道,“但被你得罪的那些势豪大户,肯定会背地里咒你。不过,更多的官员,还是希望你健康长寿。”

  “这个我也相信。”张居正的神色略有放松,和缓言道,“特别是你戚大帅,巴不得我张居正成为彭祖第二。”

  “是啊。”戚继光爽朗地一笑,说道,“上个月,咱在蓟镇拜会了一个老中医,他说了一番养生的道理,讲得头头是道,咱受益匪浅。”

  “他说了些什么?”

  “他说,养生的道理千条万条,最要紧处,其实就只有一个字。”

  “哪一个字?”

  “逆,顺逆的逆!”

  “逆?此字怎讲?”

  “鸟之溯风,鱼之溯流,皆是逆行。惟其逆行,可得生气。人处逆境,必能自强不息。所谓置于死地而后生,说的就是逆处取顺的道理。阴阳家看风水,用沙水取逆,为的是迎生气。《易经》六十四卦中最吉利的卦是《泰卦》,这《泰卦》的卦象是乾在下而坤在上,阳下阴上,这是大逆,但大逆就是大顺。养生家取坎填离,坎为水,离为火,外坎内离是《济卦》。济就是调养,取坎填离就是返老还童。《易经》有一句话,叫‘生生之为易”这生生之道,就是采逆之道。首辅,你觉得老郎中讲的这番道理,有无可取之处?”

  “有,这是得道人之言。”张居正赞道。

  “按老郎中所讲的养生道理,咱比着葫芦画瓢,悟到道家的方术,实有妙处。”

  “道家什么方术?”

  “采阴补阳啊!”

  “采阴补阳?”张居正忍俊不住笑了起来,谑道,“你这位戚大帅,莫不是想当花帅了。”

  “古人讲酒色财气四字,把色摆在第二,说色是刮骨的钢刀,这话只对了一半儿,”戚继光也不管张居正取笑,径自讲下去,“若是一味沉湎酒色,女人就是害命的毒药。但如果深谙采阴补阳的大法,控驭有方,女人又可成为男人最好的养品。不然,乾下坤上凤骑龙,为何成了大吉大利的《泰卦》呢?”

  “戚大帅雄辩滔滔,看来你的采战之理,比起你的军事韬略来,毫不逊色啊!”张居正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首辅先甭夸奖,您听我把话说完。”戚继光挤了挤眼,接着又神秘地问,“前几年,您的身边是否有一位名叫玉娘的女孩儿?”

  “有。”张居正心下一动。

  “那几年,咱瞧着您首辅大人,精气神三样都比现在好得多。您那时身体调养得好,玉娘功不可没。”

  “玉娘离我而去,已经四年了。”张居正说着有些伤感,“她就是从这积香庐走的。”

  “咱知道,”戚继光说,“听说玉娘善解人意,她走后,首辅也曾伤心过一段日子。”

  “人去楼空,说这些陈年旧事,只能令人徒自伤悲。”张居正说着站起身来,对戚继光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说,“走,说了这半日的闲话,咱们也该填填肚子了。”

  “就咱两人吃饭?”戚继光起身问道。

  “不就咱两人还有谁?”

  “两个大老爷们儿扎堆儿喝闷酒,有啥意思。咱这次来,给首辅大人带来了两个佐酒的。”

  “佐酒的,人在哪?“

  “在隔壁花厅里,请首辅大人挪步过去一瞧。”戚继光说着头前带路,将张居正领进一墙之隔的花厅。厅里头早坐了两位美女,一见戚继光进来,都连忙起身并排站着敛衽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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