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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六


  “若再追查下去,湖州也不是始作俑者。金大人,全国土地,哪些地方溢额最多?”

  “南北直隶,湖广、浙江、山东、山西大同、宜府等地,当然,还有你们河南。”

  “不信你查一查,这些地方用的全是小弓。”李顺说着又叹了一口气,“朝廷推行‘一条鞭’法,新征的赋税根据新的田亩而定,你方才说的这些省份,不知要平白增加多少负担。”

  李顺所言之事,也算是一个惊天黑幕。金学曾此时心里头倒海翻江=他问李顺:

  “你把这张弓背到北京来,打算怎么办?”

  “觐见皇上,咱把这只弓背上。”

  “你想干什么?”

  “向皇上说明真相。”李顺摆出一副“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架式。

  “李顺,你不能这样做。”金学曾心里头一急,竞直呼其名,“你不要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此话怎讲?”

  “你这不是让首辅张大人难堪么?”

  “怎么让他难堪,他又不知道大弓小弓的事。”

  “他是不知道。连我都不知道,他更不可能知道。但你不要忘了,清丈田亩是他的决策,也是他给万历王朝立下的最大功绩。”

  “啊?”

  “而且,你所要揭露的事,与清丈田亩的实际意义相比,毕竟只是枝节问题。”

  “金大人,你这句话,愚职不敢赞同。”

  金学曾眼看李顺脸色涨红要同他抬杠,便伸手制止他,心平气和地问:

  “李大人,你说,这次全国清查田亩,受到打击最大的是哪些人?”

  “当然还是那些豪强大户。”

  “这不就对了!”金学曾一边给李顺续茶,一面说道,“全国新增土地三百万顷,据户部统计,其中属于势豪大户的土地,占。了两百四十多万顷。依你的说法,地方州县衙门,不敢对这些人的庄田使用小弓丈量,那也就是说,此次新增土地的五分之四,还是过得硬的。”

  “这个咱李某也不反对,”李顺仍在犟嘴,数落道,“但你金大人不要忘了,势豪大户的大宗田地,是用来收取租课积累财富的,而丁门小户的农家,几亩薄田却是用来养命的。穷人的田地本来就少,如此增重负担,影响的不是少数,而是千千万万户人家。”

  “这的确是一大隐患,但也不是所有丁门小户的百姓吃亏,也有的穷人,在这次土地丈量中得到好处。”说到这里,金学曾顿了顿,又问,“江陵县的那个陈大毛,你还记得吗?”

  “记得,不就是万历四年在玄妙观前,与巡拦段升打起来的那个人么?”

  “就说他家,就得了请丈田亩的好处。他家原有十亩水田,被水打沙压五亩,只剩下五亩水田,但因户部的鱼鳞册上载着他家的水田仍是十亩。因此,他家仍得按十亩交税。这回清丈田地,便给他家减了五亩。从此就可以少交五亩水田的赋银,像陈大毛家这种情况,在全国也不在少数。”

  金学曾举出的两个例子都很有说服力,李顺驳不倒他,只咕哝道:

  “咱不是说清丈田亩不好,通过清丈田亩惩抑豪强,咱李某举双手赞成。但难就难在底下一帮小和尚,把首辅的一本正经念歪了。”

  “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金学曾感慨系之,劝道,“李大人,无论如何,这大小弓的事情,这次你千万不要捅到皇上那里去。”

  "不捅上去,谁还能替小老百姓申诉冤屈?”

  “你就是捅上去,小老百姓的冤屈一样解决不了。相反,你还给首辅帮了倒忙。”

  “首辅对贪官滑吏,不是一贯深恶痛绝么?”

  看着李顺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金学曾是又好气又好笑,对这样一位迂夫子,他只有耐心开导:

  “首辅痛恨贪官滑吏不假,但对于那些给他使绊子打横炮的人,他整起来也绝不留情。”

  金学曾这句话已是说得非常露骨,李顺不免心里头一震,讷讷地问:

  “你是说?”

  “你只要把小弓带上金銮殿,最高兴的,恐怕是那些势豪大户,他们早就一个个虎视眈眈盯着首辅,只愁找不到机会把他扳倒。”

  “这……”

  “李大人,你千万不要作令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何况你这样做,也是把自己推进了万丈深渊。”

  “咱说实话,何罪之有?”

  “李大人,官场上的事情,你难道还没有看透么?”金学曾拿着火钳使劲戳了戳地,“说真话的人,有几个能升官?倒是那些满嘴假话的人,一个个平步青云。”

  李顺怎不懂得这个道理?他只是不愿接受这个现实罢了,他故意扯筋说:

  “你金大人始终说真话,不也升了大官么?”

  “我,只是碰运气。首辅改革之初,希望有人冲锋陷阵,当冤大头,所以选中了我。”

  李顺觉得金学曾今日的情绪有些不对劲,心想他可能是因为丧母乱了心志。既然话不投机,他便赌着一口气,要起身告辞。金学曾刚刚打开话匣子,哪肯放李顺走,他一把将李顺拽住重新坐下,言道:

  “我的话才说到一半,你怎么能走呢。”


  张居正④火凤凰·第二十三回 议时政热茶酬旧雨 进陋巷首辅慰功臣

  两人在堂屋里说话时,苍头忙进忙出收拾行李。他抽空儿不断烧了热茶送来,又往火盆里加了一些炭。金学曾将李顺杯中的残茶倒掉,重斟了一杯热茶,自嘲道:

  “寒夜客来茶当酒,今夜正好是这情境,李大人,你不要嫌我寒碜。”

  “你一身名士气,纵是寒碜也风流。哪里像我,一个十足的乡巴佬。”

  李顺本想说句奉承话调和气氛。但因心里气不顺,话一出口仍觉生硬。好在金学曾并不介意,故意扯起闲话儿来。只见他又揶揄问道:

  “李大人,嫂夫人的阃政,还像当年一样严厉么。”

  “一如既往。”李顺干笑道。

  “你负责丈量土地,那么多礼盒儿被你却拒,大概天天都得回家顶灯台吧?”

  “是呀,”李顺老老实实回答,“顶灯台下跪,也强似收受贿赂,咱心里安哪!”

  “就冲老哥这句话,我敬你一杯!”

  两杯热茶一碰,两人还真的咕噜咕噜喝干了。李顺抹了抹嘴角的余滴,说道:

  “金大人,你的话尚未说完。说来也不怕你笑话,咱打从娘胎里出来,这还是第一次到北京。真的让咱去见皇上,咱连起码的礼节都不懂,还望你给老哥指点指点。”

  金学曾沉吟着说:“不懂礼节不要紧,届时鸿胪寺的传奉官会向你仔细交待。依我看,你当下最要紧的,是把你那牛脾气改一改。”

  李顺瞟了一眼放在木桌上的那张弓,问道:

  “你还是说这张弓的事?”

  “对。我现在不跟你唱高调,要你为首辅的改革忍辱负重。我掏心窝子跟你说句话,你不要好事做了,又一帚子扫了。”

  “此话怎讲?”

  “老哥,你从一名钱粮师爷混到今天一个六品同知,容易么?你要珍惜呀!"

  金学曾这拐弯抹角的提醒,让李顺觉着不对劲,他索性挑明言道:

  “金老弟,有什么话你就直讲吧。”

  金学曾惨淡一笑,旋即呆下脸来说道:“这次,你们一共有十名在清丈田亩中有功的官员,要受到皇上接见并给予褒奖。这名单,最后是由首辅亲自圈定的。”

  “咱不该得到这荣誉……”

  “该不该得由不得你,”金学曾拦住李顺的话头,“你说,若要论功行赏,对于清丈田亩最有功的官员,应该是哪些人?”

  “这……”李顺陷入了沉思。

  “十个人的名单,想必你都知道。”金学曾又补了一句。

  “知道。”李顺答。

  “那上面缺了谁?”金学曾见李顺仍一脸茫然,便提醒道,“宋仪望和杨本庵两人,名单上都没有吧?”

  “对呀,”李顺忽然醒悟过来,迷盹盹的眼睛一下子睁得老大,急匆匆言道,“宋仪望大人任应天府尹期间,无论是清丈田亩,还是推行‘一条鞭”都是铁面无私,极得百姓拥戴。还有杨本庵巡抚,率先在山东清丈田亩,啃下衍圣公孔尚贤和阳武侯薛汴这两块硬骨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听说山东地方上的百姓,议论着要给杨大人立生祠。真是奇怪,这样两个人,为何不受褒奖呢。”

  金学曾长吁一口气,悠悠说道:“这两人受到冷落,其因就是他们得罪了首辅。"

  “怎么得罪的?”李顺惊愕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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