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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四


  “你让我把话说完,”李狗儿不肯让宋师爷打断话头,继续说道,“宋大人,你的好意我领了,但我李狗儿穷得只剩屁股搭两胯,连八两银子的欠税都交不起,哪里还付得出人情钱,要救,你救绿头苍蝇吧,我免了。”

  陈大毛一听,也连忙接嘴:“对呀,我家欠下四两多匠班银,也有得钱还,我也不用救了。”

  两人脖子一缩,复又哭丧起脸来。宋师爷瞧他们那样子又好气又好笑,正色说道:

  “在你们眼中,衙门中人都是只认银钱不认理的歹人。今天,我宋某偏要对你们说,我铁心援救你们,不收你们一个铜板。”

  “啊?”

  陈大毛与李狗儿一齐抬起头来,惊愕得合不拢嘴。宋师爷示意狱卒出去把风,接着说道:

  “你们两人要想开脱罪责洗清自己,如今只有一个办法,反告税关。”

  “反告税关?”陈大毛一咂舌头,摇头嗟叹道,“我们欠税不缴已是理亏,再反告上去,岂不是罪加一等?”

  “此话差矣,”宋师爷啐了一口,回道,“段升早上在玄妙观前怎么说的?说你陈大毛家欠下九年的匠班银,你李狗累年积欠的田赋也只是八两多银子,你们何曾抗税,只是连年遭灾无银可交而已,段升当街拘拿你们,是欺侮小民,擅作威福。”

  “这倒也是,但皇上远在北京,我们这江陵县还不是衙门说了算。”李狗儿叹道。

  “衙门都是替皇上办事儿的,违背圣意就叫抗旨,按《大明律》,凡抗旨者一律严惩不贷。”

  “理是这么个理儿,”李狗儿不相信世间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又道,“皇上就一个人,哪管得了天下许多事情,自古官官相护,老百姓告官,还不等于麻雀告天,有何用呢?”

  “李狗儿的话有几分道理,”宋师爷说,“但这次情形大不一样,咱荆州城中大小衙门十几个。除了荆州税关,其它衙门的堂官,都为你们抱屈哪。”

  “真的?”陈大毛又是一惊,双脚跳着地上的稻草。

  “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啊——嚏!”跳动的稻草霉味上冲,呛得宋师爷喷出一挂鼻涕,他揪着朝地上一摔,不好意思地笑笑,又接着说,“咱们荆州府里坐纛儿的赵大人,江陵县衙里坐纛儿的罗大人,还有省上按院派驻荆南的按台孙大人,都觉得你们冤屈,”

  “这么多大官都说我们冤屈,为何还要对我们用刑,你看,我这双手被拶成啥样儿。”

  陈大毛伸出双手让宋师爷看,宋师爷就着如豆灯光细看,只见十根指头上下各拶了一次,虽不是很重——若是重,早就卡巴卡巴断了——但也夹开了皮肉,鲜血淋漓,深创见骨。宋师爷心下清楚,这是狱卒对初来人犯常用的酷刑,但他不肯认这个账,只愤愤说道:

  “税关的人,一个个都似活阎王,犯在他们手上,不丢命也得脱层皮。所以你们两个一定要告他们。”

  “告荆州税关?”

  “对。”

  “点不点那个段升的名?”

  “他是当事人,怎能不点。”

  “往哪儿告呢?”

  “你们就朝荆州府衙和省抚按两院告,状子一式写它一二十份,凡湖广道及荆州见衙门一份。另外,还寄一份给京城都察院。”

  “这些衙门在哪里我们都不知道。”

  “你们写好状子,让家人带上到府衙击鼓鸣冤,府衙帮你们送出去。”

  “狗儿,你识字不?”陈大毛问。

  李狗儿摇摇头,陈大毛看看自己一双皮开肉绽的手,苦笑着说:

  “我倒是念了两年的书,但几个字儿写出来像是鸡脚扒的,何况这手已是不能握笔了。”

  “你不必担心,”宋师爷从袖子里抽出两张纸来,递给陈大毛说,“本师爷虑着这一层,已替你们把状子拟好了。”

  陈大毛看了看,倒有一半字不认得,只得退回给宋师爷,典见着脸说:

  “还请师爷大人念给我们听听。”

  宋师爷也不推辞,把那两张纸的状子从头到尾细念了一遍。开头一段说的是玄妙观前事情发生经过,第二段备细说了荆州税关如何无视皇恩国法,强征皇上已颁旨减免之赋税,如今已是激起江陵县百姓的众怒。告的虽是段升,但字里行间关键处都捎上了荆州税关的主政。最后一段,是宋师爷的得意之作,他摇头晃脑念道:

  江陵县乃当今首辅之故乡,更是皇恩荫披之厚土。怎奈荆州税关衙门苟挟权势,惟殖己私。朝廷明诏,蠲
  免钱赋,税关却越权征税,盘剥小民;横征暴敛,百无忌惮。己虽日昌,民则日瘁;己虽日欢,民则日怨。欺
  我等蚩蚩之氓,昧于刑宪。故多方刁难,棍棒相加。古今善政,对牧下治民,恒宽缓而不促迫,恒哀矜而不忿
  疾。为何荆州税关巡拦段升反其道而行之。万望荆州府衙及省抚按两院青天大老爷为我等小民伸冤,纠弹不
  法,以伸正义。
  江陵县乡民陈某某、李某某具名跪奏。

  宋师爷念完,本以为两位囚犯会为之喝彩,放下纸来,却见陈大毛眉心里蹙起老大的疙瘩。

  “咦,你这是怎么啦?”宋师爷不解地问。

  陈大毛恭维着答道:“宋师爷才高八斗,这状子写得锦绣,只是这末尾一段,太过文绉绉了。落款是我和李狗儿,我们两个大苕如何做得出这样花团锦簇的文章?因此,恕小人鲁莽,我想斗胆改一改。”

  见陈大毛挑剔,宋师爷心中不快,回道:“你想怎样改,说给咱听听。”

  “收尾的几句话,应该这样,”陈大毛想了想,念道,“我陈大毛与李狗儿,实在冤屈得很,我们两家欠税是真,但从来就不赖账,只是人穷志短,一时还他不起。但偌大江陵城,欠税的何止我们两家,越是大官家大富户欠的越多,为何不去逼迫他们,反而要对我们丁民小户大刑侍候?说穿了,荆州税关是狗眼看人低。大官家他不敢逼,逼了就自断前程;大富户他不能欺,欺了就断财路……”

  陈大毛越念越气,竟站了起来如同演讲,宋师爷见他越说越离谱,连忙打断他的话头:

  “行了行了,你那样结尾,岂不是一竹篙打一船人?何况行文也不合状纸的规矩。”

  陈大毛不服,犟嘴道:“只有这样才解气呀,李狗儿,你说是不是?”

  “是,但宋大人讲的衙门规矩我确实不懂,可别为了解气把事儿办砸了。”

  “李狗儿才是明白人。”宋师爷拿班做势赞赏一句,接着摸出一匣印泥,说道,“我这辈子帮人写状子上千,没有一份出过差错,你们现在就在这状纸上按手印儿。”

  两人刚把手伸进印泥匣中,只见那狱卒急匆匆进来,向宋师爷禀道:

  “他们来了。”

  “谁?”

  “荆州税关的主簿张大人。”

  “他来干什么?”

  狱卒指着陈大毛和李狗儿,“来提他们两个。”

  “真他娘的冤家路窄,”宋师爷小声咕哝了一句,又道,“你俩快按手印儿。”

  陈大毛与李狗儿刚把手印按完,宋师爷像收宝贝似地赶紧把状纸折叠起来塞进袖笼,然后一脚跨出牢门,回头吩咐道:

  “等会儿与税关的人见面,不要说我来过,更不要提告状的事。”

  “这是为何?”陈大毛不解地问。

  “为了帮你们打赢官司。”

  说完,宋师爷噗地一口把灯吹灭,跟着狱卒摸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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