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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


  自从玉娘住进这里,张居正就会隔三岔五到这里来与她幽会,有时也在这里会见知己至交处理公务。因此,本已闲置多年的积香庐忽地又热闹起来。出于安全考虑,五城兵马司也为这里增派了守护兵士,一天到晚戒备森严,普通庶民下层官吏想偷窥一眼都不可能。

  张居正在门口的轿厅里下了轿,负手绕过照壁,踱步到山翁听雨楼。一大帮侍应在楼门口已是垂手肃立多时,一个个大气不敢出二气不敢伸地恭迎,人堆儿里唯独不见玉娘。张居正来到一楼花厅里坐下,问跟在他屁股后头进来的积香庐主管刘朴:

  “玉娘呢?”

  “在楼上,”刘朴毕恭毕敬回答,“要不,下官派人去喊她下来。”

  “不用了。”

  张居正说着又起身步出厅堂,踏入帘幕深深的回廊,在尽头处转折上楼。自玉娘住进这山翁听雨楼,积香庐中一应男侍再没有上过楼来。玉娘的起居照应,一概由当年王篆赠送的两名婢女负责。至于楼上一应打扫布置事宜,则由刘朴新招的几名粗婢管领。张居正一心想看看玉娘这会儿呆在房子里干些什么,所以上楼时蹑手蹑脚生怕弄出响动来。山翁听雨楼造得既恢弘又精巧,沿着装了雕栏隔扇的曲折花廊,这二楼大大小小也有十几间薰香密室,玉娘住在顶头儿一间名叫萃秀阁的房子里,这是二楼最大也是装设最为华丽的一间,它三面环水一面环山。当然,这山不是天造地设的丘山,而是造园大家纪诚叠出的黄石假山。山高盈丈,峻峭凌云,再加上芭蕉修篁衬映,倒也透出几分江南的山林之美。那三面之水,也不是一览无余的浩茫,曲桥小榭,蟹屿螺

  洲,莫不错落有致。所以,置身在萃秀阁中,犹如身在画图美不胜收。张居正走到萃秀阁前,门虚掩着,他并没有急着推门进去,而是借着梁间垂下的宫灯,看了看门两旁那一副板刻的对联:

  红袖添香细数千家风月
  青梅煮酒笑看万古乾坤

  这副对联是他新写的,原先挂着的一副是“爽借秋风明借月,动观流水静观山”,他嫌这对联太过闲雅,有点与鸥鹭为盟的名士气,便把它撤了下来,亲撰一副换上。站在门前的张居正,一看到那“红袖添香”四字,一股子温婉之情便自心底油然而生,他侧耳听了听,门内竞无动静,便轻轻地把门推开,屋子里黑灯瞎火悄没声息。

  “玉娘。”张居正站在门口喊了一声。

  没人应声。

  “小燕儿。”张居正又喊了女婢的名字。

  “哎!”

  脆脆的一声答应,小燕儿从另外一间房子里跑出来。见到张居正,她忙行礼。

  “玉娘呢?”张居正问。

  “她在房里呀。”

  小燕儿探头一看房内一片漆黑,便赶紧把灯掌上。借着摇曳的灯光,张居正这才看清,玉娘一动不动坐在梳妆台前。

  “玉娘,你怎么了?”

  张居正一声惊问,快步走过去,只见玉娘泪流满面,手上还拿着一条白绫。

  “小姐!”小燕儿也惊叫起来。

  张居正伸手制止她并让她退了出去,他看到玉娘坐在那里纹丝不动,便走到她身后站定,轻抚着玉娘的香肩,柔声问道:

  “玉娘,你究竟怎么了?”

  玉娘稍微抖动了一下,仍没有说话。

  “谁欺侮你了?”张居正又问。

  玉娘摇摇头,突然手拿白绫一蒙脸,嘤嘤地哭出声来。

  玉娘这一反常的表现,弄得张居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三天前他离开这里的时候,玉娘还有说有笑。怎么就突然变样儿了呢?张居正也不知怎么解劝才好,这时,他突然瞥见梳妆台上放着一张纸,便伸手拿过来看,原来是一张签文,上面写道:

  第三十五签陌头杨柳下下

  离巢燕子任翻飞
  唤尽东风总不回
  暮鼓晨钟憔悴甚
  年年空盼旅人归

  一看这签文的式样,张居正就知道是吕公祠制作的。传说吕公祠求签极为灵验,三年一度的会试期间,许多士子都去那里卜问前程。张居正当年参加京试之前也被同伴拉着去求过一签,在他看来,都是些模棱两可的话,看过也就忘了。现在听到玉娘哀哀欲绝的哭声,他似乎知道了原因,便俯下身子,附在玉娘耳边低声问道:

  “玉娘,你去了吕公祠?”

  玉娘点点头,仍止不住抽泣。张居正哪里知道,玉娘心中的凄楚并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化开的。却说前年秋天被王篆从窑子街搭救出来住进了积香庐后,玉娘就很少出去过。起先是因双目失明行动不便,后经过太医精心调治,半年后眼睛复明,又继续服了一些时间的药,双眼终于完好如初。这期间,张居正经常来看望他,嘘寒问暖调羹问药,心细如发极尽温柔。这一份殷勤,终于消除了玉娘心中的芥蒂。相处久了,她慢慢品出了张居正的魅力所在,这位声名显赫威权自重的宰魁,外表冷若冰霜不苟言笑,内里却激情如火柔情似水。他的刚烈冷酷的一面,在玉娘面前很少表露,玉娘所看到的,是他看着她梳妆时的怜爱的眼神,是他在酒帘上行令时那种孩子式的狡黠……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玉娘对张居正的感情也在起着微妙的变化。起初她只是不排斥他,慢慢地她爱上了他,接着她便身心投入地爱他,到后来,也就是现在,她已是一天也离不开他。她认为“两情若在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句诗是天底下最不通人情的诗,相爱的人,如果不朝朝暮暮厮守,那还叫什么样相爱!遗憾的是,张居正并不能每天来积香庐陪伴她。每逢张居正来,她快乐得像一只蝴蝶,迷不知终其所止;张居正不在的日子,她是碧海青天夜夜心,独守香闺慵懒无语。恨只恨相见日少分手时多,短暂欢娱换来长久离别。更多的夜晚,她只能把无穷思念化在凭栏的远眺或者绕指的琴弦中……

  这两日张居正没来,她便感到百无聊赖,一腔怀春的幽绪无从排遣。今天大清早儿起来,看到昨日还晴朗的天忽地就变了,心里头便生了惆怅。今天是她十八岁的生日,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在积香庐里,从主管刘朴到一般佣人,谁见了她都是满脸堆笑曲意奉承,但她知道这都不是真情表露,他们是害怕张居正的威权而不得不这样做。常言道,每逢佳节倍思亲,一想到自己十八岁的生日形单影只,身边连一个亲人都没有。不免悲从中来。一个人坐在房子里胡思乱想,忽然记起有人说过吕公祠的神签灵验,这吕公祠与积香庐隔不太远,都在泡子河边,便心血来潮要去吕公祠求签。吃过午饭,在两位女婢的陪同下,她乘轿来到吕公祠中,施了香资之后,她在老道人的安排下摇起

  了签筒。她心中想的是婚姻之事,她希望张居正能够明媒正娶,一顶花轿吹吹打打把她迎进大学士府中。但是,当她看到那一只竹签落地,老道人按竹签的标号给了她这一纸签文时,她当时就傻了。回到积香庐的萃秀阁中,她忽然产生了人生如梦物是人非的感觉。如果说以往她已朦朦胧胧地感到红颜薄命,那么现在看到这签文,她才如此真切地触摸到痛苦。整整一个下午,她把那张签文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她想了很多很多,她忽然觉得,她与张居正之间的关系,与其说是一场爱情,倒不如说是一场游戏。她爱他却得不到他,年复一年,她只能在暮鼓晨钟里憔悴,对于一个痴情少女来说,还有什么比“年年空盼旅人归”更能折磨人呢?思来想去,她已是万念俱灰,再加上生日的冷清,喑喑哑哑的天色也似乎是一种暗示。她陡然丧失了活下去的勇气,她从柜子里翻出一条白绫,想用它悬梁结束生命,可是在付诸行动之前,她的心中又挂牵着她所钟爱的人,她希望他此时此刻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为她哼起在她江南老家每逢生日亲人们就会唱起的那支小调“阿侬小小,阿侬娇娇……”就在这揪心揪肺一脚踏生一脚踏死的煎熬中,她等待的那一个人突然出现了,一听到他沉稳且又充满魅力的声音,她再次泪流满面。

  看到玉娘的眼泪像不断线的珍珠,张居正掏出手绢轻轻替她擦拭,低声问道:

  “玉娘,你为何要去吕公祠抽签?”

  玉娘咬着嘴唇,好半天才哽咽答道:,“问姻缘。”

  张居正这才明白玉娘为何伤心,他心里格登一下,连忙说:“吕公祠的签不灵验。”

  玉娘的声音充满哀怨:“全北京的人都知道吕公祠的签灵验,就你说不灵验。”

  张居正苦笑了笑,认真答道:“若是问功名前程,吕公祠的签倒还有几分准头,若论婚姻家事,吕公祠的签真的不灵。”

  “哪儿灵呢?”玉娘眼中忽然射出一丝期望。

  “香山寺。”见玉娘满眼疑惑,张居正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心疼地说,“玉娘,你想出去求签,也该选个好日子,今天北风这么大,还不把你冻坏了。”

  玉娘一听这体恤话儿,顿时心头一热,丢了手中的白绫,一把扑到张居正的怀中,双手捣着张居正的胸口,用她那好听的吴侬软语哭道:

  “老爷啊老爷,今天是奴家的生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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