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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三


  “好嘛,惟其乱才可以求其治。”

  杨博努力捕捉张居正话中的玄机,说:“皇上谕旨,严厉切责南京户科给事中桂元清,并给予削籍处分。今儿下午,这道旨已到了吏部。”

  张居正点点头,这件事他知道,那道旨还是他让吕调阳拟的。他只是没想到,皇上会这么快地批复下来。今晚上来,他就是想就此事以及京城的局势与杨博交换一下意见,因此问道:

  “博老如何看待此事?”

  杨博坦言相告:“皇上先前下到户部那道旨免王侯勋戚的实物折俸,倒是让老夫为您捏了一把汗。胡椒苏木折俸,虽未伤及国本,但舆情对你这位首辅,却不能说没有威胁。现在这道给桂元清削籍的谕旨,至少给那些闹事的官员,兜头浇了一瓢冷水。”

  “是啊,”张居正心有感触,伸手抚了抚干涩的眼角,“闹事的人,现大都站到了前台,为首的就是魏学曾和王希烈两个。”

  “叔大既已知道,准备如何处置?”

  杨博神情忽然变得严肃。张居正进来之前,他就让闲杂人等一律回避。这会儿,他又做手势,让侍奉在侧以备不时之需的一名小厮也离开。张居正脸上泛起一丝令人捉摸不透的微笑,轻声答道:

  “博老,如果说品秩卑下的官员,对胡椒苏木折俸有意见,尚可理解,这些人薪小禄薄,的确有些难处。但像王希烈、魏学曾这样的三品大员,究竟何难之有?仆听说,王希烈为了煽动武清伯李伟闹事,邀了几位官员凑了一千两银子送礼,这穷吗?依仆之见,他们反对胡椒苏木折俸,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在于京察!”杨博迅速接了一句。

  “对,在于京察。”张居正像是要发脾气似的,突然满脸怒气,但旋即就平静下来,“他们害怕丢了乌纱帽,故弄出这些伎俩。如果我们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岂不正好中了他们的圈套!”杨博耐心听着,心里头暗暗为张居正的冷静与克制吃惊。这场京察,若真的按皇上谕旨进行,可以说,三分之二的官员都不称职,大小官员们也都乌龟吃萤火虫——心里明白,故巴不得有人领头出来闹事。若不是这一层,魏学曾与王希烈两位左侍郎,就决计没有这么大的号召力。此情之下,杨博处境颇为犯难,他既希望京察能顺利进行,又担心张居正真的会借机把高拱的门生故旧一网打尽,正是这种心态,他家的门才堵不住。

  思忖一番,杨博又开口说道:

  “叔大所言极是,只不过童立本一死,的确给闹事的人找到了口实。这事儿若放在平常,也就是芝麻大的小事,但在这京察施行之中,就成了了不得的大事。京城官场,历来风气不正,曾有人戏言说‘上午内阁里有人一声咳嗽,下午传到富贵街上,就成了龙卷风’,捕风捉影望文生义,结党营私拿奸耍滑,这些官蠹实在害人。这次,让老夫这个七十多岁的人,坐纛儿负责四品官以下的京察,实在是一个苦差事。现在,这些人都装得像龟孙子,挤着笑脸儿来找咱,一旦知道他的官位没了,还不恨得要生吞了咱。若处置得当,老夫也不怕谁,若处置不当,老夫就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所以,这些时老夫行事真可谓如履薄冰。”

  杨博说话时,张居正不停地点头,他喜欢听这种掏心窝子的话。待杨博说完,他沉思片刻,问道:

  “听博老的口气,好像仍在担心仆会借机整人?”

  “是啊,谁都知道魏学曾与王希烈是高拱的哼哈二将,他们闹得那么起劲儿,又有那么多人听他们的,不都是害怕这一点吗。”

  杨博口无遮拦,虽有点倚老卖老,说的却也是实话。张居正笑了笑,说:

  “博老,您还没有赐教于仆,对王希烈与魏学曾这两个人,您究竟如何看。”

  “这两个人嘛,”杨博顿了顿,只见他粗大的喉结滑动了几下,才迟疑着说,“应该说都是

  有能力的人,也都是大九卿的后备人选,但在人品上,魏学曾要强于王希烈。”

  “博老所见甚是,魏大炮搞阳谋,王希烈搞阴谋,分别在此而已。”

  “听叔大的口气,这次京察,这两个人都得离开京城了?”杨博以试探的口气问道。见张居

  正不置可否,又接着说,“你这样做,岂不印证了士林的担心,说你利用京察收拾高拱余党。”张居正黑黢黢的眸子一闪,让人感到他的眼光既冷酷又不可抗拒。此时他不答话,却从袖口里掏出一封信函,递给杨博说:

  “博老,你看看这个。”

  杨博一看信套上的火漆关防是两广总督行辕,知道是殷正茂寄来的,便抽出信笺抖开来看。不看不打紧,一看完脸上就勃然变色。

  “怎么,李延用二十万两银子贿赂于他。”

  “没想到吧,博老,”张居正神色严峻,“李延是高阁老最信任的人,也是隆庆朝最大的贪官。您说,仆果真要整治高阁老的门生故旧,还用得着劳神费力施行京察么?”

  “你是说……”杨博欲言又止。

  “仆只需追查李延贪墨行贿一案,京城各大衙门,恐怕就会真的人心惶惶了。”

  “你有把握吗?”

  “不敢说有十分把握,八九分还是有的,”张居正胸有成竹,说话的口气不容置疑,“李延的命案尚未了结,他的那两位师爷都还关押在衡阳府大牢里,其中的董师爷一直帮李延管理账务,知之甚多,只要将他提审,肯定会爆出惊天大案。”

  杨博知道张居正从不说过头话,他既如此讲,就必定实有其事。何况,湖南按察使李义河又是他的心腹干臣,保不准已经从董师爷嘴中掏出了证据。想到此,杨博心中忖道:“难怪他如此镇定,原来竟有这样的杀手锏!”

  这时,张居正又说话了:

  “博老,朝廷纲常早已朽坏,洪武皇帝创立的清正廉明的政治,已不复存在。如今,贪墨官员多如过江之鲫。贪风一起,于官场,必结党营私;于百姓,必横征暴敛;于皇上,必献媚争宠。如此发展下来,就形成了今日这种有令不行,有禁不止,怀私罔上,党同伐异的混乱局面。依仆之见,这次京察,应着重惩处贪墨官吏,选出那么几个劣迹昭著之人,绳之以法,必要时,就该斩首西市,以儆效尤!”

  一席话金声玉振,杨博看着张居正眉宇间突然腾起的杀机,紧张地问:

  “叔大,你决心追查李延贿赂一案?”

  “查是要查的,但不是现在。”张居正直率地说,“这事儿牵扯到高阁老,仆想他能够颐养天命,不再有横祸缠身。博老,殷正茂这封信,除了你知我知,断不会再让第三个人知道。”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杨博大大松了一口气,又不解地问,“放下李延一案不查,你还怎么惩处贪墨呢?”

  “吏部咨文下去,让各衙门自查,五城兵马司王篆那里,一查就查出名堂来了。”

  张居正接着就把蒋二旺的事讲了一遍,杨博听了,忧虑地说:“上梁不正下梁歪,若要肃贪,大家伙恐怕还在上头。”

  “查嘛,查出谁来就办谁。”

  说到这里,张居正起身告辞。把他送出大门后,杨博回到客堂,又独自闷坐了多时。殷正茂的那封信在他心中老是拂之不去,他突然想到,李延巨大贪墨案正是在自己担任兵部尚书时发生。这些军费,都是从自己手上划拨出去的,自己虽未接受李延贿赂,但至少要担当失察之罪。张居正今夜前来,实际上就是给他暗示:只要查处李延案,他杨博无论如何也脱不了干系。虑到这一层,杨博惊出一身冷汗。在佩服张居正深沉练达工于心计的同时,又深为担忧,他的仕宦前程究竟有何等样的结局 ?他清楚,自己实际上已控制在张居正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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