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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五


  “这么说,胡自皋大有来头?”

  “你是明白人,何必一定要问个水落石出呢?”张居正长叹一声,感慨说道,“为了国家大计,宫府之间,必要时也得作点交易。”

  张居正点到为止,王国光这才理解了故友的“难言之隐”,不过,他仍不忘规劝:“叔大,胡自皋一旦就任两淮盐运使,两京必定舆论哗然,你我都要准备背黑锅啊。”

  张居正不屑地一笑,说道:“只要仆的大政方针能够贯彻推行,背点黑锅又算什么?”

  “那些清流凑在一起嚼舌头,也是挺烦人的。”

  “宁做干臣勿作清流,这是仆一贯的主张。汝观,年轻时,你不也是这个观点吗?”

  王国光点点头,也不再就这个问题争论,而是掉转话头问道:

  “户部呈文推荐胡自皋,怎么说呢?”

  “这件小事也须商量吗,你胡乱找几条理由即可。”

  王国光苦笑了笑,揶揄说道:“当此京察之际,你这位首辅口口声声要刷新吏治,我们却不得不挖空心思荐拔一名贪官。”

  “说起来此事是有点滑稽,但仆以天下为公之心,惟上天可以明鉴。”张居正词严神峻地说道,“何况让胡自皋升任此职,也不是让他继续贪墨。汝观,你要想法子把胡自皋盯得死死的,一旦发现他有贪墨秽行,一定严惩不怠!”

  “有这句话,咱就知道该如何办理了。”

  王国光狡黠地一笑,正欲调转话题谈谈部务,忽见书办冒冒失失闯进来,对张居正禀道:“首辅大人,传旨太监王蓁到。”

  书办说完,王国光赶紧踅进文卷室中回避,王蓁人还未进屋,那又尖又亮的声音已是传了进来:“张老先生,皇上给旨您了。”话音未落,只见他已是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后头还跟着两名小火者,各托着一只盒子。

  张居正一提袍角,准备跪下接旨,王蓁咯咯一笑,忙道:“张老先生,免了礼罢,今儿个,

  皇上是口谕。”说着,他习惯地清咳两声,有板有眼地念道:

  皇上口谕:说与张先生知道,朕每见你忠心为国,夙夜操劳,心实悯之,且慰何如之。今特赐纹银五十两,大红丝二疋,光素玉带一围。钦此。

  念毕,王蓁吩咐两名小火者把几样赐品放在茶几上摆好,请张居正过目。这意想不到的赏赐,叫张居正既激动又惊诧,他朝乾清宫方向深深打了一拱,说道:

  “臣何德何能,蒙圣上如此眷顾。“

  中官传旨,不可多说一句话。所以王蓁也不接腔,只向张居正行礼告辞说:

  “张老先生,奴才这就回去缴旨,皇上还在东阁等着哪。”

  “啊,皇上还在值事?”

  “冯公公陪着,在练字。”王蓁这老太监是冯保的亲信,此时他顿了一顿,又说,“冯公公让奴才转告张老先生,皇上忒喜欢那只风葫芦,如今玩得熟。”

  “没耽搁学习吧?”

  “没呢,因此太后也很高兴。”

  王蓁说罢离开值房走了。王国光从文卷室中走出来,看着茶几上的赐品,问道:

  “叔大,王公公说到的风葫芦,是怎么回事?”

  张居正苦笑了笑,答道:“仆看皇上整日枯燥,便买了个风葫芦送他。”

  “难为你如此用心!”

  王国光本是一句赞叹,张居正听了却感到难受,他想了想,问道:

  “汝观,你说,皇上这时候突然颁赐于我,究竟有何用意?”

  王国光脱口而出:“皇上,不,是太后赏识你呗。”

  “难哪,汝观,”张居正听了王国光的话,忽然大发感慨,“古今大臣,侍君难,侍幼君更难。为了办成一件事情,你不得不呕心沥血曲尽其巧。好在我张居正想的是天下臣民,所以才能慨然委蛇,至于别人怎么看我,知我罪我,在所不计。”

  “这正是你叔大兄一贯的主张,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一番动情的话,王国光深以为是,因此答道,“做事与做人,若能统一,可谓差强人意。若有抵牾,则只能把做事放在第一了。”

  “知我者,汝观也,”张居正把身子朝太师椅上一靠,看着面前茶几上的赐品,又恢复了怡然自若的神色,仿佛是自言自语道,“这些赐品,早不到,晚不到,偏偏这时候到。”

  “叔大的话是啥意思?”王国光问。

  “汝观,章大郎一案三法司会谳,定了个误伤人命的罪名,呈进宫中,皇上让内阁拟旨……”

  “怎么拟的?”

  “削籍,发配三千里塞外充军。”

  “皇上准旨了?”

  “你想想,能不准吗?”

  “可怜王崧一条冤魂!”王国光颓然若失,接着又摸了摸额头上似乎还在隐然作痛的伤疤,

  愤愤地说,“章大郎不就是邱得用的外甥么,牵扯到国家大法上,太后怎么能存有袒护之心。”

  “这不怪太后,她坚持要秉公断案。”

  “杀人不偿命,这秉公又秉在哪里?”

  面对王国光的愤愤不平,张居正既表示同情,又感到这位挚友修炼还不到家,于是说道:“隆庆二年,我初入内阁,一日,隆庆皇帝忽然来了雅兴,传旨内阁几位大臣陪侍他去西苑游玩。仆在西苑,亲眼目睹了一场饿虎扑羊的游戏。西苑里养了三只番邦进贡来的老虎,都关在铁栅围死的虎屋里。我们君臣到了那里,饲虎的小火者便投了一只羊进去。老虎一下子从屋子里冲了出来,一个纵跃到了羊的跟前,前爪伏地,屁股耸起,目光如电,张嘴呲牙,那只肥羊股栗不止。大家以为那只虎顷刻就会冲上去把羊撕得粉碎,谁知虎却掉头而去。羊看到机会,顿时撒开四蹄仓惶逃窜,就在那一刹那,只见那只老虎屁股往下一沉,长啸一声,凌空腾起,闪电一样扑下,须臾间就咬断了羊的咽喉,七步之内,血溅尘土。观赏此番饿虎攫羊,让仆悟到后发制人的道理。忍让,后退,乃是为了积蓄力量,以便更有力的进攻,扑杀。”

  张居正娓娓道出这个故事,王国光咂摸再三,忽地嘻嘻一笑,说道“怎么着羊也是老虎口中之食。如果羊要戏弄老虎呢?要逃生呢?”

  “那就趁老虎打盹。”

  “叔大啊,你不要给人造成误会,说你是硬处扛枪过,软处杀一枪。”

  “我已说过,知我罪我,在所不计。”张居正觉得闲话扯够了,又谈起正事,问道,“汝观,今夏的赋税银,是否有省解付进京。”

  “还没有。”

  “太仓还是空的?”

  “有一点点小的进账,须得留下来应付各衙门日常开支。”说到这里,王国光想起心中搁了很久的一件事,憋不住问,“叔大,有件事,不知当不当问。”

  “你说。”张居正张大探询的目光。

  “高拱多拨给殷正茂的二十万两银的军费,能否要回来,以解目下燃眉之急?”

  张居正沉吟了一下,答道:“这些时,殷正茂不但有折子进京,奏报战况,打从他接任两广总督后,才三个多月时间,庆远剿匪就节节胜利。昨日,皇上还有旨给他予以褒奖。关于那二十万两银子,他曾给兵部咨文谈及,说是添置了军备。这个人你知道,钱到了他手上,就如同枣儿到了猴子嘴中,抠是抠不出来的。何况当初高拱就讲过:‘只要殷正茂能把叛匪剿灭,纵让他吞没二十万两银,也值!’应该说,高阁老知人善任。”

  “这么说,那二十万两银子是要不回来的了?”

  张居正点点头,说:“仆根本就不动这个心思。设若殷正茂今冬之前能扑灭匪患,生擒匪首,这样的事功,是一千万两银子也买不回来的。”

  “只是这样一来,下个月还得胡椒苏木折俸。”

  “当初不是计划好了的,共有两个月施行折俸么,皇上既准旨,就得按旨行事。”

  “才一个月,就怨声载道,再施行一个月,有的人恐怕要把咱王国光生吃了。”

  “你害怕了?”张居正笑着问。

  “咱怕啥,怕鼻子掉下来咬了嘴。”王国光自嘲地说,“倘若再有人跳出来闹事,皇太后再让咱钻烟筒子,那才叫一跤跌进了毛缸,满身是屎了。”

  “汝观,事情不会糟到这种地步。”

  “很难说,大凡敢闹事之人,后头都有靠山。”

  “这倒也是。”

  谈完了正事,发够了牢骚,不觉又是日头偏西,王国光起身告辞走了。这一天的连轴儿转,张居正累得身子骨像要散架,他吩咐书办打盆凉水浇了浇脸颊,正说眯会儿,书办又领了一名内侍进来。

  “何事?”张居正问。

  “启禀张老先生,”内侍跪地禀道,“冯老公公派奴才前来知会您老,明儿个,李太后要去昭宁寺敬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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