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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九


  张居正②水龙吟·第十二回 探虚实天官来内阁 斥官蠹宰辅说民谣

  杨博喝罢早粥,更了衣,刚准备吩咐备轿前往吏部上班,管家忽然来报:礼科给事中陆树德求见。杨博心想:“大清早不去六科廊点卯,跑来见我做甚?”遂答道:“都啥时候了,哪还有功夫见客。”

  管家因得了陆树德的赏银,故替他说话:“陆大人已经来过三次了,都因老爷在会客而没有见成,陆大人说,他只跟老爷说几句话,不会耽误多少工夫的。”

  “那就让他进来吧。”

  杨博摇摇头,不情愿地坐了下来。

  这位新近上任的吏部尚书是隆庆八年的进士,今年已经七十二岁了。在朝廷现任的大九卿中,就数他的资格最老年纪最大。他嘉靖三十三年就当上了兵部尚书,十年后又改任吏部尚书。隆庆二年因受徐阶的牵连而致仕。两年后高拱接任首辅时又被召回,因吏部尚书被高拱兼任,杨博只得改任兵部尚书。吏部尚书俗称天官,大九卿摆在第一。由吏改兵,对杨博来讲就有点贬的意思。好在高拱有心计,向皇上建议让杨博挂吏部尚书衔而职掌兵部,这样既照顾了杨博的面子,自己又不失吏部的权力。虽然高拱觉得这主意两全其美,但杨博心里头总还是有点疙疙瘩瘩。这次张居正调整六部人选,又让杨博回去执掌吏部。尽管杨博对张居正让他“官复原职”心存感激,他还是上书皇上请求致仕。一来这样可以表现他避官去利的士林气节,二来他也的确感到自己老了,在张居正手下当这个“天官”有些力不从心。但他的折子被皇上打了回来,请求不允。他也只好硬着头皮上任。

  打从到了吏部,杨博恨不能把一天掰做三天来使。倒不是他愿意这样,而是情势所然迫不得已。每天无论是在衙门里还是在家中,前来拜望的人络绎不绝。有的人来攀乡谊,有的人来认座主。也有的人来讨他的《百粥谱》,请教养生之道。不过,这些都是幌子,来访的官员其真实目的都是来打听虚实寻求保护的。特别是小皇上例朝宣布即刻实行京察之后,杨博家的门槛差不多要挤破了。这样过了两天,杨博难以招架,干脆就下了逐客令。每日散班回家便把大门紧闭,恁什么人也不见。说是这样说,仍有人挖空心思削尖脑袋要见他。譬如这个陆树德,一大早跑来守门礅,硬是让他逮着了机会。

  管家把穿戴齐整的陆树德领进客堂。他是在上衙的路上先折来这里的。天气还很热,加之又在日头底下晒了一会儿,这个大胖子科臣已是前胸后背都渍出了汗斑。此时见了杨博,他也顾不得揩汗,纳头便拜。杨博欠欠身子算是还礼,抬手让陆树德坐下,问道:

  “大清早的,有甚急事?”

  陆树德与杨博同是山西老乡,没有这一层扯得上的关系,陆树德也没有理由死乞白赖地求见。他知道时间紧,也就不绕弯子,单刀直入答道:

  “博老,晚生是来求救的。”

  “求救的?”杨博一惊,问,“你怎么了?”

  陆树德一脸的晦气,抱屈答道:“前几日例朝,卑职的六科廊同僚都听了圣旨,要举行京察,回衙来大伙儿一议论,都觉着这是新任首辅张江陵的好主意。博老你也知道,咱们科臣都是敲了登闻鼓的,冯保恨不能把咱们一个个都生吞了。这一回,他就可以借首辅之手,把咱们一锅端收拾干净了。”

  杨博看陆树德紧张的样子,诘问道:“你听到什么风声了?”

  “外头都在传,新首辅要把高阁老的故旧门生一网打尽呢。”

  “这都是捕风捉影望文生义,你堂堂一个礼科给事中,也信这些个谣传?”杨博一捋长须,生气地申斥。

  “博老,六科廊的人并不都是些斫脑瓜子。种种迹象,叫咱们不得不信啊!”

  “你一口一个咱们,究竟代表谁说话?”

  “实不相瞒,是六科廊的所有同僚,都知道晚生与博老同乡,因此撺掇着让咱来找您。”陆树德腆着脸,一把折扇呼呼呼摇个不停。看他那副样子是焦急、愤懑、惶恐与卑琐都交织在一起。杨博虽然打心眼里瞧不起,但对冯保这个笑里藏刀的阉竖更没有什么好感,他心里头一直同情高拱,爱屋及乌,因此对陆树德也动了恻隐之心,遂嘟哝一句:

  “即便是这件事情,你找我又有何用?”

  陆树德答:“咱们言官们商议,现在满朝文武,最能说公道话的只有博老与葛守礼两人们两人出来说话,首辅张江陵不敢不听。而且,朝中四品以下官员的京察也由你们俩主持,这或许就是咱们科臣趋吉避凶的正途。”

  “此话怎讲?”

  “咱六科廊的言官希望博老能奏明皇上,咱们的京察改由吏部与都察院主持。”

  陆树德此话事出有因:六科言官,论其秩只有六品,但其支俸却按四品待遇。如果按其官职,他们的京察倒是应该由吏部和都察院主持,但按其俸禄,他们的京察就要升格到皇上直接处置了。陆树德他们担心直接面对皇上,冯保与张居正就可以上下其手从中寻衅公报私仇。

  如果交由吏部和都察院来进行,有博老与葛守礼两位无偏无党德高望重的一品大臣从中斡旋奥援,局面或许还有可救之处。

  杨博久涉朝政,对科臣们这一请求的真正动机自然是透透彻彻地明白,他笑了笑,说道:“六科廊言官的京察,历来都是由皇上主持,这次恐怕也不能例外。”

  “那,博老岂忍心看咱们成为砧上之肉?”

  “没有这么严重吧。你们对新首辅可能还有误解,他提出京察岂是为了公报私仇排斥异己?时候不早,老夫也不得空与你闲扯。”

  杨博说着就起身吩咐备轿。陆树德本希望能看到杨博有一个明确的态度,可是这老头子说了

  几句油光光两不挨边的话,让陆树德既感到有点希望又觉得不踏实。时候又不早,他只得怏怏告退。

  却说杨博乘了八人大轿,从他所居的方巾巷出来,大约二三百步往右一拐,便上了东长安街。这时候卯时已过了多半,大街上车迎毂击熙熙攘攘正是闹热。天官出行虽有幡伞导引瓜钺开路,怎奈路上人多还是快不了。杨博倒也不催,索性放了轿帘闭目养神——目是闭了,神却不能养。他一门心思还在想着陆树德的话。

  自四天前小皇上例朝当庭宣布即刻实行京察,这些时应天顺天两京各衙门已是乱成了一锅粥。说它乱,并不是表面上那种能够见得到的嘈嘈杂杂闹闹哄哄的局面。事实上较之以往衙

  门里倒是冷清多了。往常上班点卯之后,官员们便三个五个扎堆凑在一起云天雾地吹大牛。从某大臣上朝也舍不得脱下马尾裙到某亲王吃海狗肾吃成了痨病;从尼姑偷汉子的绝技到和尚吃花酒的本领,逮着什么谝什么,一谝就是半天,倒把正事都丢在了一边。现在却不一样。官员们不管有事无事,都在自己的值房里正襟危坐,既不串门,也不交头接耳。更有那些在肥缺上或者在要紧衙门里当值的显官,往日里神气得不得了,见了人像只大肥鹅一样头昂到半天,如今也缩了气儿软了脖子,逢人打招呼都成了笑脸菩萨。这皆因京察的圣旨既出,两京官员无论大小都得考虑自己的升降去留。在这关乎前途命运的非常时期,谁能不着急?

  谁又还有闲心插科打诨说笑话?连前些时因胡椒苏木折俸引发的风波,多数官员们大发牢骚,甚至有的人蠢蠢欲动想闹事。如今也都成了霜打的茄子,蔫了。所以,前头说的乱,是乱在两京官员们的心里。

  究其因,官员们的慌乱主要是心中没有底。谁都知道十岁的小皇上当不了什么家,真正决定众官员命运的还是新任首辅张居正。这种情势下,针对张居正的各种各样的猜测纷纷出笼不胫而走。譬如魏学曾与王希烈的担心,六科廊言官的分析,甚至更有危言耸听者,杨博都不

  知听了多少。因为隔着辈分,杨博与张居正并无深交。但同在政府多年,特别是在最近两年

  任兵部尚书期间,与内阁中分管兵部的张居正有着较多的接触。他对张居正的练达思想行事风格还是有相当程度的了解,他虽然不敢保证张居正不会利用京察排除异己,但他更认为张居正这一举措有其更为深远的意义。在这一点上,不仅仅是他,两京稍有资历的官员都应该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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