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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喝茶时,两人先说了几句不着边际的闲话,待到酒席摆了上来,看着满桌的佳肴,又看了看这间空荡荡的大雅间,魏学曾问:“汝定,如此丰盛一桌酒席,就咱们两人吃?”

  “还能请谁?”王希烈尽管窝了一肚子的苦水,面子上却装得轻松自如,调侃问道:“要不,让店小二找两个女孩子来,给咱们唱曲儿佐酒?”

  “算了吧,”魏学曾耿直,不像王希烈善于隐藏自己,苦笑着说,“你汝定兄这时候找我,肯定是有事。眼下,谁还有心思吃花酒。”

  “这话也对。”王希烈说着便以主人的身分与魏学曾碰了一杯,他本想就胡椒苏木折俸一事,探探魏学曾的想法,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却改了一个话题问道,“启观兄,杨博老接任吏部尚书,有何改弦更张之处?”

  魏学曾并不直接回答,而是反问王希烈:“你那里呢?吕调阳怎么样?”

  “这个还用问,吕结巴是你我的同年,他米缸里究竟有多少米,难道启观兄你不清楚?”

  王希烈酸溜溜说着,夹起一块熏猪头肉送进嘴中。奇怪,平日里提起来就馋得流口水的京城名吃,这会儿却味同嚼蜡。王希烈屏住呼吸勉强吞咽下去,一门心思却还想着吕调阳。

  这个吕调阳,字和卿,别号豫所。也是嘉靖二十九年的进士,殿试为第一甲进士及第第二名。留在翰林院中,三年后,吕调阳又升迁为春坊谕德。按唐宋两代的规矩,春坊这个官署,专管皇帝的诏令。谕德这一官职,专门负责传达皇上的指示。但这一官署有其名而无其实,仅仅成了翰林院修撰、编修升迁的中转站。因此,修撰、编修们例升春坊谕德开坊。

  吕调阳开坊后,接着担任国子监司业,这是一个学官。隆庆皇帝登基,又迁升为南京国子监祭酒,再擢升南京礼部侍郎,两年后回到北京任礼部右侍郎,再改任吏部左侍郎。其实这后两个职位都是虚衔,他的实际职务是詹事府詹事。因詹事府詹事只是一个从四品官,而吏部左侍郎是正三品,给吕调阳这个衔头,是为了提高他的待遇,并不到吏部值事。吕调阳步入官场,一直担任着学官和史官,从来就没有干过封疆大吏,这倒符合他的性格。与他共过事的人都知道,他一肚子学问,只是为人迂腐,说话又有口吃的毛病。因此在同年中落下个“吕结巴”的绰号。他办事稳重有余而魄力不足,绳墨有余而变通不足。因此步入官场二十多年,除当了三年国子监祭酒这个正职之外,大部份时间干的都是副职。詹事府是负责皇太子生活和教育的衙门,詹事虽是正职,但刚刚出阁讲学的太子已当了皇帝,吕调阳又无事可干了。

  张居正这次特意举荐他出任礼部尚书,一来是要借重他的学问。二来也是最重要的,这吕调阳虽是高拱门人,却从不攀附,平日除了老老实实做自己分内之事,决不肯沾惹一点是非。因此大家都认为他不会对任何人构成威胁,是同年中出了名的好好先生。论读书之多,学问之博,王希烈的确远不如吕调阳,但王希烈甫入仕途,先任知县,后回京任礼科给事中,接着多次出抚地方,或州牧或按台,建衙开府,从七品知县到三品封疆大吏硬是一步一步干起来的。他自恃操约驭繁举能捷辩,因此根本不把长期担任史职学官的吕调阳放在眼里。

  谁知道就吕调阳这么个三扇大磨也压不出一个响屁来的木头人,如今却成了他王希烈的顶头上司,你说让他气也不气。但王希烈今晚把魏学曾请出来,并不仅仅是找老朋友吐吐苦闷发发怨气,他另还有重要事情要与之磋商。

  在王希烈喝闷酒想心事的时候,魏学曾也好一阵子没有说话,只有一搭没一搭地拈眼前的菜吃,看看王希烈脸色缓过来,才开口说道:“汝定,你莫小瞧这个吕结巴,他表面不哼不哈,其实他最懂得官场三昧。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简简单单八个字,你我都不懂,他吕结巴却懂到了骨髓。算了,事到如今,评价这个也太没意思。”

  说罢“儿”一声,魏学曾又满饮了一杯,王希烈瞅着老友,表面上无所谓,其实心事重重。这时便切入正题问他:“启观,伍可的事,知道吗?”

  魏学曾点点头,答道:“伍可弄了个条陈,胡诌什么男变女是阴盛阳衰之兆,得罪了李太后,被圣谕削籍,这已经成了京城里的一大新闻,还有谁能不知道。”

  “听说他还写了一个弹劾张居正的折子,说张居正启用私党。正巧被他罢官,这折子就没呈上来,但却私下里在京城流传开了。”

  “是的,咱也看过这个折子。”

  “伍可此举,不知事先是否找人商量过。”

  王希烈朝魏学曾投来探询的目光。魏学曾知道他的意思,索性挑明了说:“汝定兄是不是觉得伍可背后的指使者是我?”

  王希烈讪讪一笑,圆滑地说:“外面是有这样的传闻,也不叫指使。可能是这个伍可揣摩着老兄有这层心思,加之玄老有恩于他,故义无反顾放出了一个旱天雷。启观哪,如今京师官场上,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你哪。”

  “盯着我干啥?”

  “干啥?你说干啥?”王希烈压低声音,探着身子说道,“伍可放了第一炮,这第二炮、第三炮该谁上阵呀。”

  “谁放炮跟我有何相干?”

  “你不是魏大炮吗?”

  魏学曾把王希烈盯了好一会儿,叹口气说:“看来,你真的认为伍可此举是受我指使。”

  “这又不是坏事,你躲什么?”

  “你有这种想法本不足怪,”魏学曾板着脸,解释说,“伍可原是吏部文选司主事,在我手下干过两年。这小子做事灵活,很得高阁老赏识,今年初,便把他提拔起来去太原当了一个四品巡抚。高阁老的意思是让他开府建衙,在地方上多做些实事,以备日后晋升。哪晓得这家伙心高气盛,一到太原就与按院府台搞不好关系。人家都因他是吏部出去的人,后台硬,凡事都让他三分,但暗地里仍少不了叽叽咕咕说些不满的话。过了一些日子,就有那么三言两语传到高阁老耳中。高阁老心里很烦,嘱咐我有空给伍可写封信去规劝,并指示写信言语定要严厉。这事发生在隆庆皇帝病重期间。从那以后京城局势,一日比一日紧张,那封信竟来不及写,高阁老本人也就去职离京了。”

  “这么说,伍可弹劾张居正是自作主张?”

  “我想是的。”

  “这小子是嘉靖四十二年的进士吧?”

  “是的。”

  “唔,三十郎当岁,还是个年轻人,”王希烈索性放下筷子,搓着手感叹地说,“如今的官场,年轻官员们多半都是有奶便是娘,见利忘义之徒不胜枚举,这伍可知恩必报,也算是个血性男儿。”

  “汝定对伍可如此欣赏,愚弟却有不同看法。”魏学曾摇摇头,不屑地说。

  “噢?”王希烈一愣。

  “你说伍可放了第一炮不假,但是可惜得很,他放的是一个横炮。”

  “怎么,他弹劾得不对?”

  “肯定不对,”魏学曾口气坚决不容置疑。这时店小二送了一壶热酒上来,待他退出重新掩好门后,魏学曾接着说道,“说张居正怀私罔上,此话不假。但说他重用私党,却证据不足显得勉强,伍可在折子上提了两个人,一是王国光,一是王之诰。这两个人,一个是张居正的亲家,一个是张居正的好友。这都不假,但他们都是勇于任事政声卓著的大臣。玄老在任时也很器重他们。六部尚书真正换了的就是户部刑部两个,朱衡是三朝老臣,又是治河专家,张居正将他留用。

  杨博早在隆庆初年就是吏部尚书,高拱出任首辅后,隆庆皇帝要他兼任吏部尚书,于是便让杨博改任兵部,却仍挂了一个吏部尚书的空衔。这次他归政吏部,也说得上是众望所归。他空出来的兵部尚书一职,由宣大总督谭纶接任。他战功赫赫,坐镇宣大六年,俺答虏寇从不敢前来犯边,由他来出掌兵部,也无可厚非。再就是兄台所在的礼部,吕调阳比起上述几人,政绩逊色得多,但道德文章仍为人所称道。更重要的是,他是詹事府詹事,是太子的老师。小太子如今登基御极,张居正举荐他的老师出任礼部尚书,也在情理之中。说句公道话,张居正举荐的六部人选,实在是无可挑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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