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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接了张居正的话,谭纶也说:“告若兄,你素有智多星之称,首辅说得对,现在,你得帮老哥一把。”

  王之诰“嗯”了一声算是作答。在他听来两人说的都是客套话。即便是真的,他也不会提什么建议。第一,他明白储济仓械斗事件的严重性,这些军爷武夫们是在向新任首辅的权威挑战。在高拱手上,发生的事件诸如裁抑军员等,比之胡椒苏木折俸要严重得多,也不见哪位官员敢跳出来闹事。单从这一角度,张居正肯定会严惩肇事者;第二,对谭纶他也非常熟悉,这位老儒帅,历来享有“爱兵如子”的美誉。大凡他手下的将士,除了真正犯有国家大法难以保全外,他总是尽可能地加以保护,有此两点,他就知道这建议万万提不得。

  “子理兄方才所言,句句是实,”见王之诰不肯做声,张居正又接着说道,“武臣职权与禄秩,这是国朝大政,虽有商榷之处,却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问题。譬如说事重权轻,隆庆四年仆就向皇上建议过要作改革。如今仆既当了首辅,更有责任做好这件事情。这些都是后话,眼下最最要紧的是要处理储济仓的械斗事件,严惩肇事者。子理兄,你说呢?”

  谭纶皱了皱眉,缓缓答道:“咱已经说过,这七位武臣再不会滋扰生事了。”

  “何以见得?”

  “咱已安抚了他们。”

  “安抚?”骤然听到这两个字,张居正心头掠过不快,“如何安抚?”

  “这几个人的月俸银,都如数支付了银两。”

  “啊,谁给的?”

  见张居正脸色冷了下来,谭纶觉得再也不好隐瞒,索性直话直说:

  “请叔大兄放心,咱没动用公家一厘银钱,这几个人的月俸银,都是咱用自家积蓄支付的。”

  “子理兄,你这是……”张居正本想说“妇人之仁”,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怕伤害谭纶的自尊。

  谭纶听了半截子话,半天没等到下文,只得又接着说道:“叔大兄,武臣们闹事,没有几个是冲着你的,他们多半是为自家生计着想。”

  见谭纶一味地偏袒部属,张居正长叹一声,明是体恤暗含讥讽地说道:“京师那么多驻军行辕,武臣少说也有好几千人,你子理兄个人积蓄有多少银子,照顾得过来么?”

  “能做多少就做多少,”谭纶已明显感到了张居正的不满。他俩共事多年,从未发生过龃龉,这次他依然不想闹僵,便又自打圆场说道,“当然,这些武臣闹出这么大事来,干扰了首辅的政令,咱这兵部堂官,也深感不安。”

  “这事与你没关系。”张居正赶紧申明。

  “怎么没关系,属下闹事,是堂官管教不严,咱已想好了,今夜里写一份自劾折子,明天就送呈皇上。”

  谭纶一脸峻肃,完全没有做戏的样子,但张居正仍觉得这位老朋友是在负气。也不想多作解释,趁势说道:“自劾的折子你也不用上了,但那七位武臣必须听参,等候处理。”

  “那,带头闹事的章大郎怎么办?咱听说他躲进北镇抚司,怎么着也不出来。”

  谭纶的嗓门陡地高了起来,一直默不作声的王之诰这时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冷静点。张居正瞅着谭纶涨红的脸膛,扑哧一声笑了,对王之诰讲:“告若兄,你看,子理兄今天好像是故意来和我闹别扭的,你看他这副样子,无异于沙场秋点兵。”

  一句玩笑话,屋子里的气氛顿时缓和了下来,谭纶转怒为笑,自嘲道:

  “咱拿章大郎作挡箭牌,是想着你这首辅,应该枪打出头鸟。”

  “请子理兄放心,章大郎一定会绳之以法,捉拿归案,”张居正收敛了笑容,断然说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他一个章大郎。仆知道你子理兄的心思,认为章大郎后头有一个邱公公,邱公公后头还有一个李太后。因此仆处置起来会手下留情,这一点你尽可放心。事情再棘手,仆也决不会徇私情而放纵罪人。今天我请告若来,也就是为的这个,章大郎一旦捉拿归案,立即三堂会审,鞠谳定罪。刑部应就储济仓械斗立即展开调查,事涉兵部之事,还望子理兄多多配合。”

  谭纶虽然闹点意气,但见张居正决心既下,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点头答应。王之诰已隐约感到张居正要利用这起突发事件大做文章,以期建立起首辅权威。他承认自己的这位亲家是个铁腕人物,既下决心要做某件事情,就决不会改变初衷半途而废。他想了想,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人臣循令而从事,这是千古定例。刑部护法除奸,本是题中应有之义。章大郎一案,刑部一定会尽力办好。但储济仓械斗,本因胡椒苏木折俸引起,若官员的月俸银得不到保障,即便处置了章大郎,恐怕还会有新的祸事发生。”

  “告若兄言之有理,”张居正长吁一口气,忧心忡忡答道,“仆曾与王国光认真磋商,他说,千难万难就这两个月。”

  王之诰一惊,问:“怎么,折俸得两个月?”

  张居正沉重地点点头,谭纶看着张居正眉心里蹙起的疙瘩,知道他承受的压力,心里头憋着的那股子气不知不觉也就消了。此时,一个念头从他脑海里掠过,也不及斟酌,就索性讲了出来:“叔大,三个月前,高拱给殷正茂多拨二十万两银子的军费,是否可要回来以解燃眉之急。”

  “你觉得要得回来吗?”

  “不妨一试。”

  张居正沉吟着还未回答,书办又挑开了门帘,只见巡城御史王篆兴冲冲闯了进来,朝三位深深打了一躬,禀道:“首辅大人,章大郎给逮住了。”

  天煞黑,冯保就从大内回到了位于崇文门之东的后井儿胡同私宅内。这宅子是他提督东厂第二年买下的,至今已十五个年头儿了,其间又强行将毗邻人家尽数买下,大兴土木扩建了三次,如今宏敞华丽。雕梁画栋,参差楼阁,置身其中,真有天上人间之感。

  冯保每天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躺在绣榻上,让两名小丫环替他捶腿捏脚,解了乏劲儿,然后才用餐。今儿个晚膳是一碗红枣粥加上两个黄橙橙的小窝窝头,佐菜是一碟六必居的酱黄瓜和一碟糟雀舌。吃惯了珍馐美饫凤髓龙肝,回头再吃这些家常饭,冯保觉得真是特殊的享受。饭后稍事休息,冯保刚在后花厅里饮完一小壶峨嵋绿雪,徐爵就推门进来,毕恭毕敬禀道:“老爷,胡自皋求见。”

  “胡自皋,哪个胡自皋?”

  冯保不记得了。徐爵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就是那个捐了三万两银子,给老爷买佛珠的。”

  “啊,是他。”冯保顿时想起那串“佛珠”惹下的麻烦,差点让他栽了跟头,没好气地问,“他不是在南京么,跑来北京干吗?”

  “南京工部有趟公差,他要了来,主要是想来拜谒老爷。”

  “他是个什么官?”

  “南京工部主事,六品。”

  “六品官多大一点,你见见不就行了?”

  冯保说罢把头朝椅背上一靠,闭目养起神来。徐爵被晾在那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深知主人的脾气,平常深居简出极少见人,还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凡来家拜望的外廷官员,只有三品以上者他才肯赏脸叙茶,至于内侍,二十四监局的掌印上门找他,只能在外花厅一见,连堂屋都进不了。徐爵明知道这规矩,还涎着脸帮胡自皋求情,主要是想到胡自皋给冯保送过三万两银子的厚礼,这次来京,又给了徐爵一千两银子,求他帮着安排和冯保见一面,两头一凑,徐爵决定帮这个忙。“老爷。”徐爵又轻轻喊了一声。

  “怎么哪?”冯保微微睁开眼睨着徐爵,这位刁钻的管家依然躬着身子站在原地,谨慎说道:“小的冒昧建议,这个胡自皋,老爷还是应该屈尊见一见,因为……”

  “因为什么?”

  “他毕竟捐过三万两银子,就是放在今日的京城来看,也是个不小的数目。”

  “唔,事情都过去了,还见什么?”

  听鼓听声,听话听音。深谙主人脾性的徐爵,立刻顺着话缝儿钻,禀道:“老爷,胡自皋还有事求你哪。”

  “啊?”

  “他可是带了银票来的。”

  一听这句话,冯保头离了靠背,身子一挺坐了起来,问道:“他有何事?”

  “还不是想挪挪位子。”

  “往哪儿挪,他对你说过没有?”

  “小的没问他。”

  “他人呢?”

  “在外花厅里坐着哪。”

  “那就见见吧。”

  说毕,冯保便跟着徐爵离开后院,到前院外花厅与胡自皋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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