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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百净一开口说话,声音虽不大却脆如铜磬。小沙弥给李延搬过椅子沏过茶后退了出去。百净接着问道:“李大人来见老衲,可是为三年前抽的那支签?”

  “正是。”李延欠欠身子,恭敬回话:“这签中有许多玄机,还望方丈指点迷津。”说罢从袖中摸出那支签来。

  百净并不接签。问道:“李大人抽的可是第五十一签?”

  “对,就是五十一签。”

  “请问李大人今年贵庚?”

  “五十一岁。”

  “正好与签数相符,这也是巧合。”

  百净平淡说来,李延越发觉得深不可测,想探明究竟的心情更加急迫,于是身不由主地把椅子往百净身边挪近一步,急切地说:“此中玄机,还望方丈明示。”

  百净目光如电,在李延身上扫了一下,缓缓说道:“李大人,若是三年前你不负气把签摔到地上,而是移过几步,让老衲给你开示如何趋吉避凶,情形也不至于糟到现在这种地步,临时抱佛脚,恐怕为时已晚啰。”

  几句话说得李延惊悸十分,口气也就变成央告了:“三年前求签,李某心气太盛犯了糊涂,如今如何补救,只要方丈指点出来,即使破财毁家,李某也在所不辞。”

  李延急得像乌眼鸡,百净看在眼里,笑在心里,仍是不急不慢地说:“解签十六个字,最要紧的是‘不可妄为,定心求佛’。李大人恕老衲直言,你在庆远三年,是做尽了妄为之事,而心中全无佛界,事既至此,你还要问什么?”

  “请教老和尚,金变沙来沙变金是何含义?”

  “妄为金变沙,向佛沙变金。”

  “既是如此,事情尚有可救之处,”李延自我宽慰说,“我现在捐五万两银子,把西竺寺翻修一新。”

  百净摇摇头,一口回绝:“李大人,你捐的银子,西竺寺一分一厘都不能要。”

  “这是为何?”

  “你的银子来路不正,都是横财。”

  百净此语一出,李延一下子脸色通红,两只鱼泡似的大眼袋,竟涨出了黑气,他在心里骂了一句“老秃驴”,恨不能上前一把捏死百净。但从百净的眼色中,他仿佛看到自己已经大限临头,于是强压下心中怒火,哀求道:“救苦救难乃佛家根本,老师傅既已看出李某有灾,总不至于袖手旁观吧。”

  百净闭目沉思一会儿,又睁开眼来死盯着李延,直盯得李延背心抽冷发凉,这才开口说话:“风流才子唐伯虎写过一首诗,其中有一句‘公案三生白骨禅’饶有兴味,李大人可回去认真参悟。”

  李延觉得百净这一指点太玄,正欲问得再仔细一点,忽听得方丈室的大门被擂得山响,董师爷在外头高喊:“东翁,李大人!”

  “什么事?”李延应声询问。

  “新总督已经到了行辕。”

  李延一惊,心中忖道:“刚才刘大奎还说没有接到,怎么一下子就到了行辕?未必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也顾不得细想,起身朝百净作了一揖,说道:“李某告辞,另外再寻日子向方丈讨教。”说罢闪身出门,起轿回衙。
  

  张居正①木兰歌·第六回 新总督街头奇断案 假老表千里访行辕

  新旧总督的交接工作进行了三天,这期间还包含了搬家。那天殷正茂走进总督行辕,伸头朝后院看了一眼,但见架起的两条竹篙上晾满了五颜六色的尿片,还听到两个婴儿哇哇啦啦一片哭声,再面对满院子绊手绊脚的乱七八糟箱笼行李,心里头顿觉秽气,半刻也不肯呆下去,当时就决定另觅地方设立总督行辕。第二天,中军帐前参将黄火木在街东头觅了一处覃氏祠堂,前前后后大小房间也有二三十间,殷正茂遂下令把老行辕里该移交的文书物件一古脑儿搬了过去,移交工作就在这覃氏祠堂里进行。交接期间,李延千方百计套近乎,怎奈殷正茂完全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不给李延表示亲近的机会。这样子更让李延一天到晚提心吊胆,一落空就胡思乱想。这时又有人告诉他,殷正茂其实已经来了三天,与他会见之前,先去见了总兵俞大猷,两人秉烛夜谈。具体谈的什么,外人却不知道。这一来李延心中更是打鼓,他与俞大猷关系紧张,这已是人所共知的事,殷正茂一来就先偷偷摸摸去找俞大猷,这究竟是何用心?

  自殷正茂到来之日,李延就已脱下了三品官服,换上一袭青衣道袍,一身赘肉,满脸沮丧。他的这副蛤蟆身材,往日看上去是威风八面,清咳一声也会吓得老鼠跳梁,如今看起来却是臃肿卑琐,树叶儿掉在头上也只当是旱天闷雷,才几天工夫就判若两人。却说这天交接完毕,已是夕阳西下。殷正茂新的值房已安排妥帖,他挥挥手让师爷帮办随差一应吏员退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他和李延两人。“老弟,这边交接完毕,你准备何时启程回乡?”殷正茂问。论年纪,他比李延小了一岁,论科名他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却比李延早了两届。官场序齿首重科名,加之两人一升一退,运势又不一样,故殷正茂尚未开口说话,先已摆出了老大的姿态。李延听出这口气不大友好,但如今有事还求着人家,也只得干笑了笑,答道:“就在这三两日内动身。”

  “老弟还有何吩咐,请直讲。”

  李延一听这话里有缝儿,赶紧说道:“小弟的确有一事相求。从这里去柳州,还有两百多里山路,韦银豹这些叛民神出鬼没,杀人越货。路上很不安全,兄台是否可以拨一些军士护送我的家眷到三岔镇。”

  “这有何问题,仍让刘大奎带领一千兵马,把你们一行一直送到柳州。”

  殷正茂回答干脆,李延生了一点感激之情,愧疚地说:“这刘大奎说起来也是一个憨头,我令他在三岔镇接你,居然你来了三天,他还没有发现。”

  “我这个人素来不喜欢张扬,带了两个师爷,背着罗盘,乔装打扮成风水先生,一路这么逍遥走来。过三岔镇时,守住路口的士兵简单问了两句就放行了,这也怪不得刘大奎。”

  殷正茂说得轻轻松松,殊不知李延就是这件事放心不下。见殷正茂主动提上话头,便趁机问道:“不知兄台为何一定要绕过刘大奎,甘冒生命危险只身前来庆远街。”

  殷正茂明白李延的心思,干脆捅穿了说:“老弟你也不必多疑,我殷某这么做,原是为了察看这里的山川形势,从山民野老口中,听一点实实在在的匪情。”

  “听说兄台在俞大猷营中住了两个晚上。”

  “这也不假,俞大猷军营在三岔镇与庆远街之间,路过时我顺便先去探望这位名闻海内的抗倭名将,李老弟,这有什么不妥吗?”

  “没有没有,”李延赶紧申明,他见殷正茂有深谈的意思,便说,“殷兄,我们能否借一处说话?”

  “去哪里?”

  “魁星楼,庆远街上就这一家酒店还像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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