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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两位师爷免不了逊让辞谢一番,但还是半推半就收下了。李延接着说道:“两位先生手头掌握的文件,务必清理干净,不要让后来人看出破绽来,特别是董师爷,你那些账目,能抹平的就尽量抹平。”

  董师爷会意,与梁师爷略一注目,说道:“这个东翁尽可放心,您就是不吩咐,在下也知道如何处置。该掩饰的我都已掩饰过了,只有一宗最最要紧的账目,恐怕难以抹平。”

  “什么账?”

  “就是兵士的空饷。”董师爷蹙了蹙眉头,小声说道,“这三年来,我们给兵部具文,报的都是五万兵士,实数其实只有三万,其间有两万兵士的空额,新的总督来,我们断断交不出五万名兵士来。”

  “是啊,这也是我最最担心的事。”

  李延说罢站起身,在值房里“橐橐橐”踱起步来。却说三年前李延来到庆远街,不出一月,他就发现了一个大大的生财之道,这就是吃兵士空额。一名士兵每月马草粮秣例银衣被等各项开销加起来是三两银子,庆远前线本来只有三万士兵,李延求财心切胆大妄为,竟然谎报成五万。那子虚乌有的二万兵士,一年下来就给李延带来了七十多万两银子的进项。李延入驻之日经过筹划,认为不出一年,韦银豹、黄朝猛等数千蟊贼即可尽行扑灭。但李延为了多吃空额,并不认真追剿,在给朝廷的邸报中,往往还夸大叛民力量。他本意是想吃满四年空额之后,再活捉韦银豹献俘北京,这样就可名利双收。私囊大饱不说,还可加官晋爵。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三年来他不断派人进京,花重金打点吏部兵部户部等要紧衙门的官员,加之又有“高拱门生”这一块金字招牌,他满以为按计划行事,可以高枕无忧,谁知中途出了这么大的变故。他至今也不明白被撤职的原因,难道就为那一份县城失守的邸报?须知过去这样的邸报已经送过十几份,从不曾出什么问题……

  这时院子里一片阒寂,临午的阳光透过窗棂,白炽得炫人眼目。忽然,一只乌鸦飞临院中的那棵女贞树上,发出几声刺耳的叫声,李延心中顿时升起不祥之兆。

  “你们两个也知道,这些银子也并没有进我一个人的腰包。”李延又转回藤椅上坐下,心事重重地说道,“身边的人不说,好处自然都得了,还有京城几个部衙门的要紧官员,也都礼尚往来,领了我的献芹之心。只不知为何平地一声雷,皇上来了这么一道旨意。”

  两位师爷都是久历江湖玲珑剔透之人,哪能不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只不过是李延自己不提,他们不好说破就是。现在见东翁有讨教的意思,几天来一直憋在心底的话也就有了一吐为快的机会。梁师爷清咳一声,首先说道:“皇上垂拱九重,深居大内,哪能知道这庆远街上的事。何况皇上的旨意,均采自内阁票拟,依在下陋见,东翁这次致仕,问题还是出自内阁。”

  李延垂下眼睑思量一会儿,狐疑说道:“这就奇了,内阁首辅高拱是我座主,我对他执门生礼,这是天底下人所共知的事,难道他会整我?前年广西道御史上折子弹劾我,说我排斥戚继光,剿匪不力。结果皇上颁下旨意把戚继光调到蓟州,高阁老亲来信札对我安慰有加,虽然也要我慎思笃行早传捷报,但口气十分体己。自后弹劾折子还上过几道,都被高阁老一一化解。这回风云突变,真的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说毕,李延垂下一副苦瓜脸,两手抚着腮帮,显得烦躁不安。董师爷接着说道:“东翁这几年花大把的银子,把京城各要紧衙门打点得路路通。照理不会落到这般结局的。事既至此,我看得分两步棋走,第一是求平安,不要把这里的事捅出去,按《大明律》,我们干过的事怎么治罪都不过分,但事在人为,京城里那些得过东翁好处的高官为了自身安全,也不会袖手旁观见死不救。只要躲过这一劫,东翁的第二步棋就是活动起复,在下平常也读点杂书,略通相术,东翁天庭饱满,地角方圆,官运好像不会到此为止……”

  董师爷一向话多,好耍点小聪明,眼看他又要东扯葫芦西扯瓢摆龙门阵,李延一挥手粗暴打断他的话,没好气地说:“你那个相术我不止听过一百次,不要说了,你只说说,如今这一劫怎么度过。”

  受此抢白,董师爷也不气恼,他反正看惯了东翁的脸色,知道如何应付。当下答道:“度过难关,就用那七个字,解铃还得系铃人。”

  “你指的是高阁老?”梁师爷插问。

  “正是,”董师爷转向李延,压低声音神秘地说,“东翁这两三年花在京官们身上的银子,少说也有五六十万两,可是,你却没有在高阁老身上花过一厘一毫,东翁恕我冒昧,您这是失了门生之礼啊。”

  李延苦笑了笑,说道:“董师爷你这见识就差了,不是我李延不懂规矩,而是天下官员无不知晓,高阁老是一等一的清正廉洁之臣,我若送钱给他,岂不就是备了棺材送礼。”

  董师爷不以为然摇摇头,嘻嘻一笑回道:“东翁见识差矣,天底下我还没见过不吃鱼的猫,高阁老爱不爱钱,通过一件事可以得知。海刚峰海瑞大人,被人称作天下第一廉臣,在嘉靖皇帝手上差点掉了脑袋。他在高阁老手上复官并升任苏州巡抚,可是刚刚一年,海瑞头上这顶还没戴热的乌纱又被高阁老摘了。你想想,高阁老如果真的不爱钱,他能罢海瑞的官么?”

  “是啊,老董言之有理,”这时梁师爷也插进来附和,“常言道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单看高阁老门下那帮亲朋门生,一个个都是在钱窟窿里翻筋斗的人物,就知道高阁老的真正为人。”说到这里,梁师爷突然意识到李延也是高拱的门生,自觉失言,又连忙拿话来掩饰,“总归是天下乌鸦一般黑,听说这次来接任的殷正茂,见了钱,连喉咙管里都会伸出一只手来抓。”

  两位师爷你一言我一语说得起劲,李延默然坐听,忽然间有了主意,心里一轻松,便打了一个呵欠说道:“今天暂且议到这里,下午,你们随我去一趟西竺寺。”

  两位师爷退出值房,李延从袖子里抽出那张田契,又反复看了一遍,接下来是小心翼翼地折起又打开,打开又折起,一时间又心乱如麻,呆呆地出起神来……

  这三张田契上的五千亩地,是他为座主高拱置办的一份厚礼。尽管两位师爷认为高拱不爱钱是假,但李延知道高拱平素的确很少收人礼物。这位性格倔犟的首辅大人,对自己的门生呵护有加,但一旦门生做出越格非分之事,他的脸色也变得极快。李延心里清楚,没有高拱就没有他的官运财路。他有心报答,却找不到表达心意的最好方式。送银票不敢,送别的又显不出孝敬。思来想去,他才想到干脆出银子为座主添置些田产。主意一定,他连心腹师爷都信不过,差了管家李忠带十万两银票去湖州、无锡、涿州三处秘密购置五千亩上等田地。买主名字填的是高拱大管家高福——这也是为了掩人耳目。买好田产之后,他并没有立即送给高拱,他是想等高拱致仕之后,再把这三张田契送过去。到那时高拱禄位尽失,为桑榆晚景着想,大致再不会申斥拒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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