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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但是不敢苟同者亦大有人在。身为右仆射的宰相封德彝争辩道:“三代以来,人渐浇讹,人心越来越狡猾自私,所以秦代崇尚法律,汉代杂用霸道,皆是想教化而不能够,岂有能教化而不欲教化的道理?魏徵书生之论,不知时务,若相信他的话,恐怕会败乱国家呀!”封德彝出身河北的二流高门,对起义的农民有着刻骨的仇恨。

  在诘难面前,魏徵从容反驳道:“五帝、三王不易民而化。上古圣君面对的也是这块土地上的百姓。以前黄帝征服蚩尤,颛顼诛杀九黎,汤伐桀,武王伐纣,皆能在生前使天下太平,难道不是承大乱之后吗?若说古人淳朴,以后渐渐变得狡诈,那到今日,岂不都变成鬼魅的世界了,又怎么还有教化的希望?”

  一番话说得众人哑口无言。但是,即使无力反驳,不少人还是纷纷以为魏徵的道理不足信从。

  智慧的人往往能够在不同的观点中分辨出优劣高下来。群臣还在纷言论争,太宗的脑海,已经被魏徵一番铮铮言辞充满。“圣哲之君!”太宗本不崇尚霸道,他觉得自己能够做一位圣哲之君。

  这样的一场辩论,奠定了以后帝国治理的基调:仁政,教化,帝道。

  这天,皇后到太极殿,问候过高祖。回来,看到太宗正在床边的墙壁上粘贴什么。

  “陛下在粘什么,为何不令宫女们来做?”皇后走过去,原来太宗在粘一些臣子们上书言事的奏疏。

  “唔,皇后快过来帮助朕。我怕宫女弄坏了奏疏,所以不令她们做。”

  “难得陛下一颗孜孜求学的心。”皇后道,“陛下在旁指挥,让妾来粘。”

  两个人趴在床上,就像一对布衣夫妇,忙得不亦乐乎。

  但皇后很快发现,她做错了。太宗开了头,就止不住。他不断地要将奏疏往墙上粘贴,后来更是连某卷书上读来的某个句子、与朝臣们讨论的语句,都令人用楷书抄写了,往墙上粘贴。出入随时观看。有时候对着这满墙壁密密麻麻的文字,思索到深夜,不肯就寝。

  随后,太宗还下令,于弘文殿聚四部书二十余万卷,置弘文馆于殿侧,精选天下文学之士虞世南、褚亮、姚思廉、欧阳询、蔡允恭、萧德言等,以本官兼学士,日夜轮流值班。

  他深知自己读书太少,对于治理国家的道理懂得不多。他需要加紧补课,于是在内殿设置弘文馆,安排一批文学之士,在上朝听政的间隙,把他们引入内殿,讲论前言往行,商榷政事。这种情形有时候要持续到夜半时分。

  太宗明白自己治国经验不足、知识不够,他不敢有半点马虎和懈怠。

  3、在行进中摸索治道政术

  武德九年(626)九月,太宗面定诸臣爵位和封邑。诸将争功,纷纭不已。太宗叔父淮安王李神通道:“臣举兵关西,率先响应高祖起义。如今房玄龄、杜如晦仅凭笔墨功夫,即功居臣上。不服,坚决不服。”

  太宗从容:“当初起义,叔父虽率先响应,亦是出于自己利害的考虑吧!及窦建德独占山东,叔父全军覆没,刘黑闼整合窦建德余众再起,叔父又望风而逃。房玄龄等运筹帷幄,坐安社稷,论功行赏,自然应该在叔父之上。”太宗将双方事迹功业一一道来,孰为功高,立而可见。本来话说到这里已够,太宗仍不忘加一句:“叔父您是皇家至亲,朕不可以因私情而滥加封赏啊。”

  这一句话,不是说给李神通听,而是昭告众人以公平:朕为天子,断不至因私恩而滥赏,亦不至以私怨而滥罚。

  下朝后,太宗回到寝殿,对皇后说:“朕今日定了功臣等第。”

  “可是顺利?”

  “皇后说呢?”

  “分赃难免起争端!”皇后笑道。

  “皇后说话如此不入耳!”太宗亦笑。

  “到底顺不顺利?”皇后追问。

  “不顺利啊。房玄龄、杜如晦在淮安王之上,淮安王大喊不服。”

  “公正来论,淮安王功劳的确难跟房、杜二位大人相比。”

  “是啊。朕就将他们事迹功业一一摆出来,淮安王就无话可说了。朕还说:‘叔父您是皇家至亲,朕不可以因私情而滥加封赏啊。’”

  “陛下是要昭告群臣以公平啊。”

  “朕正是此意。当时朝臣听了,都各各服气,不再争功。”

  “如是说,分赃还是顺利了!”皇后欣慰道。

  “皇后侮辱大唐朝政,该当何罪?”太宗正色道。

  皇后笑:“陛下长能如此,可以为圣君矣。”

  太宗亦笑。“能否做圣君暂且不论。皇后啊,你说,何以周朝能享国几百年,而秦朝仅二十年就亡国了?”

  “唔,臣妾一两句话也说不清。大概周尚德、秦尚法吧。”皇后有些疲倦。

  “朕今天跟大臣们讨论过。朕说,‘周得天下以后,更加讲求仁义,而秦得天下以后,更加崇尚武力,这是周、秦享国长短不同的原因所在啊。所谓天下,或可以通过悖逆的方式取得,但万不可以悖逆的方式来治理啊。’”

  “唔,陛下!”皇后听到后面,困倦全无。皇上已经完全摆脱了政变的阴影。她在内心思忖,“是啊,政权如何得来,臣子们皆知,天下人也都终将知道,讳言终是无益。皇上就以这样的一种轻描淡写的方式,一笔带过了得权不义的指责。何必庸人自扰,耿耿介怀于过去?皇上只是自信能以增仁修义的统治,赢得天下民心,赢得政权的延续。”皇后想到这里,不免欣慰地笑了。

  “皇后缘何而笑?”太宗疑惑。

  “笑陛下,原来为自己说辞!”皇后道。

  “转眼半年了。每每想起,犹觉后怕,又觉痛心。不过都已是过往。朕只能时时警醒自己,要勤于国事,以天下之心为心。如皇后所说,不暴殄天物,才是要领啊。”太宗感慨道。

  “陛下忧心勤政,日来已经消瘦不少。”皇后有些伤感。

  “这皇位啊,坐上了才知道个中滋味。大事小事,内内外外,朕觉得再多几个脑袋都不够用了。”

  但是皇后很欣慰,她每每用欣赏的目光看着她的陛下,觉得幸福和感动。

  而太宗,总要在皇后欣赏的目光中,寻找更多的信心、更多的精力。他总记得皇后的那句话:“不要暴殄天物!”

  “朕很是希望以仁义诚信为治,革除近代的浇薄之风啊。”朝堂之上,太宗对群臣说。

  黄门侍郎王回答说:“弘道移风,乃是万代之福,但非贤才不足以承担这样的重任,说到底是要得人才行。”

  “可是,”太宗苦恼地说,“谈何容易啊!朕连做梦都在想着要得到贤才啊。”

  近来,太宗真的是连做梦都是朝政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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