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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黄慎在家乡卖画,侷处一隅,所得不丰,加之眼界不宽,也难长进。33岁那年,黄慎拜别母亲,离家出游。先在近处建宁卖画,然后西行,一路赣州、南昌、广东、南京,前后有五年时间。每到一处,一面鬻画,一面饱览风光名胜,给识画朋诗友,观摩名家手迹。这些活动使他增长了见识,开阔了胸襟,也提高了画艺。从一出去就是数年的情况看,作画的收益还不错。

  这期间他得知南海县(广州)有个书画家和他同姓同名,也叫“黄盛”,为避免犯复,他将“盛”作“慎”,改名“黄慎”。这之前他作品的署名均为“黄胜”,此后即署“黄慎”了。

  关于改名,还有另一种说法:黄慎原名黄盛字躬懋,躬有亲身、亲自之意,懋有勤勉、盛大之意,名、字相应,有躬逢盛世的意思。后来黄慎看到社会的黑暗和文字狱的残酷,深感“倾侧中道艰,万变不可知”,产生了“终当俟以命”的想法,故改躬懋为恭寿,改盛为慎。恭寿就是安于天命,不作妄求,要做到这点就须处处小心,慎之又慎,这就是改名的意义和来由了。这一说法是否求之过深,可以研究。但了解黄慎中年改名,对鉴别他前后期的画是有好处的。

  从这一时期黄慎的作品如《碎琴图》、《洛神》、《鬼推磨》、《漂母饭信》、《采芝图》、《老人瓶花图》、《陶渊明诗意图》等来看,题材多为取自历史、传说和诗文的人物情节画,还有些是投合时好的吉庆画。《洛神》一帧上有黄慎临王献之《洛神赋》残帖十三行,可知他这时写的还是楷书。书画相配格调一致,他这时的人物还是以工笔为主。

  二、眼底扬州十二春

  雍正二年(1724年)的夏天,38岁的黄慎,“纳凉时节到扬州”。

  扬州是座商业繁盛的城市,“四方豪商大贾,鳞集麇至”,这里有很好的书画市场,但许多画家集中一处,也有很激烈的竞争。黄慎对此不会毫无所知,也许在南京待了些时,摸到一些行情,心里有所准备,才来此一试身手的吧。

  黄慎初来扬州的作品上,题有“漫写于广陵客舍”的话,这“广陵客舍”实指何处,现在还不清楚,极可能是天宁寺,那是初来扬州的画家的最寻常的栖身之所。

  现在能看到的黄慎在扬州最早的一幅画是扇面《金带围图》(藏上海博物馆)。宋代扬州芍药最出名,可与洛阳牡丹比美,俗有“扬州芍药甲天下”之称。其中最名贵的是“金带图”,花呈红色,有一条黄色晕纹围在瓣沿,犹如红袍束上金带。花不常开,据说花开就预兆要出宰相。黄慎这幅《金带围图》的故事出自宋代沈括的《梦溪笔谈》:宋代的韩琦因与范仲淹、富弼、欧阳等推行“新政”被贬出京城,于庆历五年(1045年)出知扬州。

  任职期间,官署后园有芍药一枝分四岔,每岔各开一花,上下红瓣,中间一圈黄蕊,称为金缠腰,又叫金带围,据说出现这种花,城内就要出宰相了。韩琦感到很奇异,想再邀三位客人来一起观赏,以应四花之端。大理评事通判王珪,大理评事签判王安石,确好在扬州,便都请了,还差一位,就请州黔辖诸司使充数。第二天黔辖腹泻不能来,临时拉了一位过路的朝官陈升之(一说是吕公著)参加。四人聚会,各簪金带围一朵,甚为欢乐。后30年,果然四人先后为相,于是流传下“四相簪花”的美谈。

  黄慎一到扬州就画这样一幅画,不为无因,无疑是结好扬州人的一份见面礼。

  在“广陵客舍”或天宁寺住了不到一年,黄慎便移寓至平山下李氏三山草庐。平山即欧阳修所筑平山堂所在地的蜀冈。扬州没有山,只有土高冈蜀冈。它从扬州西边的六合、仪征起,至扬州东北的湾头而渐隐,逶迤数十余里。山不大,名声不小,这里是公元前486年吴王夫差筑邗城、公元前319年楚怀王熊槐筑广陵城、隋炀帝建江都宫和唐代扬州牙城的遗址。人文之盛更是史不绝书。鲍照为它写过《芜城赋》,李白、高适、刘禹锡、白居易在这里登过栖灵塔,鉴真和尚从这里东渡,杜牧在这里访问过“二十四桥”,欧阳修、苏轼在这里构筑过平山堂、谷林堂,诗文流传,脍炙人口。清代这里成为名闻遐迩的风景区,黄慎来扬州之前有康熙的登临,之后有乾隆的数巡,郁郁葱葱的蜀冈,是游目骋怀和引发思古之幽情的极佳所在。

  三山草庐(三山大概是指蜀冈在扬州境的三处高峰:观音山、平山堂和司徒庙)座落在蜀冈脚下,景色十分宜人。黄慎有《乙已寓李氏三山草庐十首之二》云:“出郭城嚣远,新邻老圃家。晴窗流竹露,夜雨长兰芽。客至严诗律,钱空废画丫。迩来饶逸兴,村酒尚能赊。”确是吟诗作画的好环境。

  环境清幽不等于心情幽闲。从流传下来黄慎这时期的作品看,如《金带围图》、《携琴仕女图》、《伯乐相马图》等,仍不脱上官周“闽习”的影响,“为工细人物”,书法偶作行草,还不成熟;选材迎合世俗的也不少。这与扬州当时商品经济发达、思想较解放,审美趣味追求新颖洒脱、不拘一格的情况很不合拍。这使他困惑、苦恼,不得不改变以往的作风。谢堃在《书画所见录》中说:“(黄慎)初至扬即仿萧晨、韩范辈工笔人物,书法钟繇,以至模山范水,其道不行。于是闭户三年,变楷为行,变工为写,于是稍稍有倩托者。又三年,变书为大草,变人物为泼墨大写,于是道大行矣。盖扬俗轻佻,喜新尚奇,造门者不绝矣。”是不是左三年又三年,不必拘泥,黄慎闭门苦思、谋求变革确是事实。“喜新尚奇”并不是“扬俗轻佻”的表现,而是商品经济的发展,资本主义萌芽的出现,产生了新兴的市民和市民知识分子阶层的缘故。他们较少官僚士绅和传统知识分子的封建性,较多地追求个性解放和精神自由,他们的生活方式也不那么循规蹈矩。以四王、吴恽为代表的占正统地位的画家,虽然功力甚深,却因循守旧,造成了重模仿轻创造的风气,这和他们的审美趣味格格不入,他们要求表现他们身边的或能抒发他们情绪的事物,绘画在他们来说,已不单纯是“堂前无古画,不成旧人家”的装饰,而是他们不羁的精神的需要。“八怪”画风有自身因子的作用,这片土壤的培植也许是更应重视的,黄慎也不例外。

  黄慎的这一变化是显著的。在书法上他舍钟繇追二王,师怀素,变楷书为豪放狂草,又以草书笔法入画,舍上官周追石恪、梁楷,变工笔为泼墨大写,令人耳目一新。此后他的画粗犷纵横,气象雄伟。不仅取自现实的题材,如《群乞图》、渔夫、樵叟等,立意新颖,大胆泼辣地倾诉了画家的直接感受,那些取自历史的题材,如《商山四皓图》、《伏生授经图》等,也溶入了更多的个性色彩,写古人而有今意了。越到后来,他的造诣越精深,书法师怀素又突破所师,一改怀素连笔太多和缺少顿挫的不足,做到笔断意连,提顿分明。

  有人形容他的书法是“字如疏影横斜,苍藤盘结,然则谓山人诗中有画也可,字中有画也可。”他以草书入画,加上深厚的造型能力,完美地实践了他“写神不写貌,写意不写形”而又“神形兼备”的艺术主张。有人形容他作画是“醉则兴发,濡发舐笔,顷刻飒飒可了数十幅。举其平生所得于书而静观于造物者,可歌可泣,可喜可愕,莫不一一从十指间出之。”这样的得心应手,可谓入于化境了。他偶作山水或花卉,都是眼底心头,不计工拙,涉笔成趣。

  黄慎的高超画艺,宽广的表现能力,适应时尚又不媚俗的艺术追求,使他在扬州赢得了盛誉。加上他不拿架子,“虽担夫竖子,持片纸方逡巡,不敢出袖间,亦欣然为之挥洒题署”,求他作画的人甚多,“持缣素造门者无虚日”,往往是“每晨起,拭几涤砚,蘸笔伸纸,濡染淋漓,至日旰不得息”。

  地方上的诗酒文宴,少不了要拉他参加。

  他在扬州的交游甚广,很难一一细说,有一位朱草衣可以一提。黄慎有《送朱草衣返江东》:

  送君知早发,马首向江东。
  酒政愁难禁,时宜老未工。
  枯荷听夜雨,败叶战秋风。
  自笑生明世,惭无一寸功。

  朱名卉,芜湖人,四岁而孤,曾在吉祥寺为僧,及长,作塾师以自给。有诗名,足迹半天下。卒后葬南京清凉山,袁枚为其题墓碑“清诗人朱草衣之墓”。朱和吴敬梓是好友,吴把他写入《儒林外史》,成了牛布衣。朱在扬州待过,吴敬梓经常来往扬州,最后客死扬州,《儒林外史》多写扬州事,联想到另一小说《红楼梦》也与扬州关系密切,几乎都与“八怪”的形成同时,这一文艺现象倒是颇堪玩味的。

  雍正四年(1726年),黄慎得到一个木瘿,自制成一只瘿瓢,取别号为“瘿瓢山人”。

  黄慎在扬州立住了脚跟,经济上也有余裕,事母至孝的黄慎次年(雍正五年1727年)特地回到宁化,把母亲和弟弟一道接来扬州。垂老的母亲亲眼看到儿子有成就了。这时距黄慎离乡已八年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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