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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这时明军诸将多畏缩怯战,而宣宗则主张放弃交阯。黎利声称已经访得陈氏之后,请求“循太宗皇帝继绝明诏,还其爵土”。这样,问题便又回到二十年前的出发点上了。宣宗打算顺水推舟,借此息兵,“欲如洪武中使自为一国,岁奉常贡,以全一方民命”。但撤兵之诏未到,交阯已经丢失。明朝所设的三司官及镇守中官全部撤回。一共得以回还者仅八万六千人,“为贼所杀及拘留者,不可胜计”。正如蹇义、夏原吉所说:“太宗皇帝平定此方,劳费多矣。二十年之功,弃于一旦。”夏原吉掌握着国家财政,他非常清楚征交阯所花的代价是多么大。他不同意放弃交趾,对于宣宗撤兵的命令,他说:“臣以为非是。”他们曾是朱棣出兵安南的支持者,他们希望维护先王的业绩,同样可惜二十年中抛在战场上的血汗呀!

  且不说征交阯所耗费的财兵、物力,单说八十万大军离乡背井,就从农田中夺走了多少劳动力。永乐年间的无休止的征战,给经济造成的负担是巨大的,给人民生活造成的影响也是巨大的。户部尚书夏原吉的一首《鸟夜啼》,正描述了战争给人民造成的离乱之苦:

  慈乌哑哑清夜啼,飞来飞去无枝栖,天空月冷声惨切,更深夜永情悲悽。东家织妇年二五,良人万里操干橹。冬衣未寄春复临,机杼劳劳不胜苦。耳边忽听慈乌声,炎炎万感焚中扃。掀襟抆泪罢机杼,披帘促步趋前庭。悲悲咽咽对乌说,莫向清宵学啼血。妾夫别去三逾年,鱼雁迢迢至今绝,愿乌将妾相思情,西飞啼向夫郎听。夫能听兮妾情达,妾情达兮夫心宁。夫宁岂欲终忘返,恩义须期两无赧。夫能努力树功名,白发归来未为晚。

  远在战场的军士日子也不好过。他们不仅有奔波之劳,还有杀身之患,连粮饷也常常难以继给。我们也录一首诗看,《交州病中录诸友,时军中绝饷,以手帖干主帅索粮》:

  问病寻方事总虚,漫劳车马慰踌躇,三年玉署兰台笔,学写颜公乞米书。

  官员尚且如此,士兵可想而知。他们只好哀叹和祈望了:

  不有辕门贤主帅,飘零谁与慰我魂!

  无论如何,这场战争是结束了。它使明朝官民大大松了一口气,但是到明朝中后期,不断有人对明军撤出安南的政策提出批评。

  然而,明军在交阯坚持下去能够成功吗?安南脱离中原政府的控制到永乐时已经有“四百四十六年”。以元之强悍,仅能“屡破其国”。明朝虽然在交阯设立了郡县,但那里“群盗蜂起”,“或聚或散”,盖“交人久外声教,宽纵不堪官吏将卒之扰,往往思其旧俗,一闻贼起,相扇以动。贼酋所至,辄为之供仪隐蔽。以故贼溃复聚。如前所述,中官贪暴虐民,甚至黎利的九岁女儿也被中官马骐携归明廷以充宫婢,病死在内地。因此当地人民更为不满。二十余年中,反抗从未停止。明军是被打出来的。谷应泰说是“城下之盟”,“割地之议”,诚然。情况十分凄惨:“旌节符绂,狼藉裔土,将吏公卿,流离草莽,战士污魂,哭闻中夜,孤臣噀血,碧化千年……死者君其问诸水滨,生者不望生入玉门。贻笑蛮方,损威中国。”谷应泰责备于宣宗君臣,我们不是更应该责备朱棣吗?永乐时期,国力可谓盛矣,不是一直打了近二十年吗?如果坚持下去再打二十年,损失恐怕会更大。

  交阯撤兵之议,非自宣宗始。洪熙元年,宣宗即位不久,与杨士奇、杨荣有一段对话:

  上御文华殿,召士奇、杨荣曰……“朕有一言,怀之久矣。今独与卿二人说,未可轻洩也。昔在南京,皇考因交阯擒叛贼至,曾与朕言:‘太祖皇帝初定天下,四夷惟安南最先归化,后来黎氏篡陈氏而夺其位,所必当讨。而是时求陈氏之后立之不得,故郡县其地。果若陈氏今尚有后,选择立之,犹是太祖之心,而一方亦得安静。’朕对曰:‘朝廷若行此事,诚帝王之盛举。’皇考笑曰:‘此语未可轻洩。’然藏在朕心未尝忘。朕今思之,若陈氏果有后,选一人立之,使供藩臣之职,三年一贡,如洪武之制,用宁其民,而中国亦省兵戍之劳,岂不可乎?如此,不免论者谓朕委弃祖宗之业。然继绝兴灭,实我皇祖之志。’其时朕虽髫年,尚记一二……卿二人但识朕意勿言。三二年内,朕必行之。”

  我想,这绝不仅是修实录的史臣为以后不得已撤军杜撰出来的遁词伏笔。相反,正是有了这样的思想基础,宣德皇帝才对交阯的战事不积极,对战败者不加重罪,直至正式撤军。

  安南之役在周边地区也有反响。朝鲜听到这个消息后,太宗李芳远对群臣说:“闻皇帝征安南,安南人束手就戮,无有敌之者。”工曹判书李来回答道:“以天下之兵,伐此小国,谁敢有敌之者!”李芳远说:“不然,兵在精不在众,岂可执一言乎?且安南国王奔告于皇帝,则帝之此举,不得不尔。我皇帝本好大喜功,如我国少失事大之礼,必兴师问罪。我则以为,一以至诚事之,一以固城垒、蓄粮饷,最是今日之急务。”诸小国是愿意与明朝和平交往的,他们甚至不惜俯首事大。但是,如迫不得已,也会起而反抗。

  郡县交阯,无疑也是朱棣“英雄之略”的一部分,然而却正是朱元璋所告诫的“倚富强,要战功”。事实证明,“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不在于其地小民少,而在于难于控制。朱元璋主张“以不治治夷狄”,把安南等定为“不征国”,其用心是深远的。朱棣声称“四海之内皆赤子”,虽然应当地军民耆老请求郡县其地,结果还是造成了连年战乱。最后撤车是必然结果。

  §二、郑和下西洋——震惊世界的壮举

  自明初以来,中国东南海上局势很是动乱,不仅有安南的四出扩张侵略,而且还残存着许多反明势力,有元朝的余孽,有方国珍、张士诚的余党,还有沿海一带反抗明朝统治的豪强武装。他们不仅不遵守明廷的通海禁令,而且私自交通外国,往往为寇。广东人陈祖义等因犯事逃到旧港(今苏门答腊岛巨港),招慕流亡,控制了这一通往西洋的交通孔道,许多海外贡使被拦劫,使明朝向海外的发展受到了限制。同时,南洋一些地方对明朝的情况不甚了解,或抱有敌对态度。靖难之役后,建文帝下落不明,是否会在海上纠集力量与朱棣对抗,也是未知之数。为了解决这些问题,为了显示明朝在海上的存在,早在永乐元年朱棣便派了宦官马彬出使爪哇诸国。但更重要的是朱棣想要通过郑和下西洋建立他理想中的天下秩序。

  1.天朝礼制体系——明成祖的远大理想

  天下秩序在一心要成为“盛世名王”的朱棣心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他十分看重明朝、他自己的形象。郑和下西洋是明成祖为实现他的天下观而进行的一系列活动的的一部分。朱棣所要达到的是政治目的。那么明成祖是怎样设计他所理解的天下秩序,又依据什么来设计这种天下秩序?我们可以通过一封敕书,看出朱棣想要建立理想世界。这封敕书是永乐七年(1409年)三月,由郑和带给“四方海外诸番王及头目”的:

  朕奉天命,君主天下,一体上帝之心施恩布德。凡覆载之内,日月所照、霜露所濡之处,其人民老少,皆欲使之遂其生业,不至失所。今特遣郑和赍敕,普谕朕意:尔等祗顺天道,恪遵朕言,循礼安分,毋得违越,不可欺寡,不可凌弱,庶几共享太平之福。若有摅诚来朝,咸锡皆赏。故此敕谕,悉使闻知。

  这封敕书,表达了来源久远的儒家的天下观:天子为天下共主,在天下共主下,无论远近,无论种族,华夷无间,一视同仁。天子是天道、正义的代表,在他的主持下要建立和谐共存的天下秩序。而天子对四夷远国是无所取的,在物质交往中实行“厚往薄来”的原则。香港黄枝连教授把这种天下格局称为“天朝礼治体系”,我把它称作“天朝礼制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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