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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声。李鸿章兴奋异常地跑了进来,大喊:“恩师大喜,鲍提督来了!”

  曾国藩睁开眼睛,刚要起身,又立即坐定,仍以缓慢的口气问:“你没看错?”

  李鸿章正要说话,杨国栋激动万分地冲进来:“鲍提督已杀败长毛,来到老营了!”

  曾国藩刷地站起,说:“我们去接春霆!”

  老营外,一片欢呼雀跃,鲍超被众人簇拥着,正向营房走来。见曾国藩出现在门口,立即从马上跳下来,跑到曾国藩面前,正要行跪拜礼,曾国藩赶快走前一步,一把抱住。望着鲍超胡须杂乱的黧黑面孔,他两眼滚动着泪水,好半天才吐出一句话:“不想还有与贤弟见面的时候!”说完头一晕,便失去了知觉。

  半个月来,曾国藩处于极度焦虑紧张之中,靠着顽强的意志勉力支撑住,现在骤然得知危险已过,大喜过望,犹如一根拉紧的弦猛地松弛,一时不能控制,倒了下来,过了一会,他恢复了常态。鲍超眉飞色舞地演说战斗的经过,说生平没有打过这样顺利的仗,不到一个时辰便大获全胜,打死了长毛头领罗大纲,只可惜让野人山的匪首逃跑了。曾国藩记起“徽纆”的爻辞,心里想:这怕是天数。众人正在说说笑笑,互相庆贺死里逃生的胜利时,南面官马大道上远远地奔来一匹快马。一眨眼功夫,那马已跑到众人面前,两只炸开的鼻孔里喷出灼人的热气,江西巡抚衙门的袁巡捕从马背上滚下来,气急败坏地将一封十万火急上谕递给了曾国藩。上谕命曾国藩速派鲍超带五千人马,交胜保统带,前来北京救驾。曾国藩看后大吃一惊:京师竟然发生了这等意外变故!

  早在咸丰四年,英国就提出,要对道光二十二年订立的条约进行修改,企图扩大在中国的特权,遭到了清廷的拒绝。

  尔后,英国和法国联合起来,在沿海一带屡屡挑起战争。两个月前,他们从北塘登陆,打败了僧格林沁的骑兵,攻占天津,后来又击败胜保的部队,逼近北京城下。咸丰帝匆匆带着一班大臣妃嫔逃到热河,留下恭亲王奕䜣在京师与英法谈判。咸丰帝接受胜保的奏请,在逃往热河的途中,接连发布上谕,令各地督抚将军迅速带兵来京勤王。第一道上谕,便发给湘勇统帅、两江总督曾国藩。曾国藩接到这道上谕,一方面为皇上蒙尘而担忧,一方面又对派鲍超救驾而犯难。

  曾国藩不愿鲍超远离。这些年来,鲍超的霆字营是湘勇中最能打仗的部队。尽管上月有宁国之失,但鲍超之勇,仍令太平军畏惧。在湘勇内部,甚至有打着鲍超的旗号,冒充霆字营吓退太平军的事。这次若不是鲍超及时赶到,祁门老营就彻底完蛋了。曾国藩器重鲍超,感激鲍超。皖南局面尚未分明,通往江宁的道路,尚需要鲍超和霆字营去扫清。这个时候,怎么能让鲍超远赴京师!而且,曾国藩还看出此中埋藏着胜保的险恶用心。胜保的底细,曾国藩清楚。

  这个出身于满洲镶白旗的公子哥儿,借着皇上对满人的特殊照顾,道光二十年中举,考授顺天府教授,很快就升为祭酒。胜保屡屡上书言事,皇上欣赏他的文采,夸他是满人中的才子,擢升为内阁学士。那时曾国藩供职翰林院,见过胜保几面,读过他的奏疏。曾国藩对胜保的看法,与皇上完全相反。他认为胜保并无真才实学,奏疏只有夸夸其谈、哗众取宠的辞句,并无实在的解决问题的办法,且为人骄横之气太足,眉宇之间有一股阴暗的煞气。按照曾国藩的相人之术,他断定胜保不会有好结局。谁知太平天国事起,胜保倒走起红运来了。

  咸丰四年,胜保在直隶打败了林凤祥的北伐军,皇上因此授他钦差大臣,特赐神雀刀,副将之下,有权斩杀,一时有南江(忠源)北胜之称。不久,胜保围李开芳于高唐,数月不克,惹怒咸丰帝,削了他的职,遣戍新疆。咸丰六年召还,发往安徽军营差遣。七年,予副都统衔,帮办河南军务。

  胜保自己无军队,以重饵招降捻军一个名叫李兆受的头领,将他改名李世忠,又结纳皖北凤台团练首领苗沛霖,保他为记名道员。胜保企图以李世忠和苗沛霖的人马作为自己的军队。

  李世忠出身强盗,一贯打家劫舍,作恶多端,苗沛霖野心勃勃,欲作皖北王。曾国藩一到安徽,便从各方面的情报中,把这两人看死了,因而对胜保极具戒心。

  现在,胜保居然要统带鲍超的五千霆字营,他的野心越来越大,竟敢打起湘勇的主意来了。曾国藩岂能让他的算盘滴溜溜地如意转动!不派吗?这是煌煌圣旨。抗旨罪名已不轻,何况当此非常变故之际、皇上蒙难之时,抗旨不发兵,你曾国藩平时口口声声标榜忠君爱国,岂不都是假话?皇上都不保,你的几万湘勇意欲何为?倘若胜保这样质问,定然激起皇上震怒,天下共责,不待杀头灭族,便早已身败名裂,死有余辜了。曾国藩真的进退不是,左右为难!

  可鲍超这个莽夫,偏偏不知内中奥妙,以为率师北上勤王,正是取悦皇上、立功受赏的大好时机,几次三番地催促:“曾大人,霆字营全体将士听说洋鬼子欺侮我皇上,气得哇哇叫,骂他娘的洋龟儿子瞎了狗眼,恨不得插翅飞到京师去保皇上。曾大人,救兵如救火,还有啥子要想的?快下令吧!”

  面对着这个头脑简单的鲍提督,曾国藩哭笑不得。想说皖省战局不能离开他,又怕他因此昏头昏脑,居功自傲。霆字营本就依仗常打胜仗的资本跋扈嚣张,不把其他营看在眼里,若再翘尾巴,可能会连他这个统帅的话都不听了。想告诉他胜保欲借此挖空湘勇的实力,壮大自己的私人势力,又怕这个心里不能藏话的直汉子,将此话捅出去,日后更与胜保结下不可解的怨仇。无奈,只得用几句话敷衍着鲍超,心里急得如同火烧油煎,终日绕室䜣徨,拿不定主意。

  这天康福提醒道:“胡中丞近来驻军黄梅,离祁门不远,何不派人送信与他商量一下;左宗棠素有今亮之称,也可以问问他。”

  曾国藩觉得有道理,立即派人分别到黄梅、浮梁,征求胡、左二人的意见。几天后,回信来了。胡林翼说:“疆吏争援,廷臣羽檄,均可不校;士女怨望,发为歌谣,稗史游谈,诬为方册,吾为此惧。”左宗棠说:“江南贼势浩大,正赖湘军中流砥柱,霆字营不可北上。”胡、左态度明朗,湘勇当全力对付太平军,不能北上勤王。但不去,以什么作为合法的借口呢?这一点,二人都没有好的主意。

  曾国藩决定广泛征求幕僚的意见,命他们每人就此事写一个条陈。条陈送来了,大部分人的意见主张救君父之急,立即遵旨出兵;也有几个条陈说按理当勤王,取势当剿贼,按理还是取势,由制军独裁。几十张条陈阅罢,曾国藩深感失望。

  “恩师,我没有写条陈。”李鸿章进来了,一眼望见桌上散开的一大叠纸,知曾国藩仍在为此事发愁。曾国藩这才想起,人人都上了条陈,唯独李鸿章一人没上。

  “你为什么没有写?”

  “有些话不便写在纸上,我想和恩师面谈。”李鸿章回答。

  “好吧,坐下慢慢谈。”曾国藩素来喜欢和人谈话。对于初次见面的人,在察言观色的过程中,他对其人便有了一个基本认识,而这个认识,以后实际证明大半是对的。他因而有“知人”的美名。在与朋友、幕僚的谈话中,他能从对方的言谈中得到多方面的启发,获得多种知识。虽然闲谈耽搁了时间,但总的来说,所得大于所失。

  “恩师,门生为此事想了很久。”李鸿章在曾国藩的对面坐了下来,两只手掌合着,夹在两腿之间。这情景,使曾国藩想起过去在京师碾儿胡同里,师生之间常常这样对坐论学。

  那时,老师的年龄恰好是今天学生的年龄。“岁月过得真快呀!”曾国藩心里轻轻地感叹一句。

  “门生以为,进京勤王一事,实属空言,于皇上无半点益处。”李鸿章少年得志,锋芒毕露,说话办事,向来不知忌讳。

  这一点,与曾国藩大不相同。

  “少荃,你这话从何说起!”曾国藩的口气似乎有点不悦。

  “恩师,洋人已抵京城,如果他有意加害皇上的话,完全可以凭着洋枪洋炮的威力,向热河追去。挡得住也罢,挡不住也罢,都只是三五天之内便见分晓的事,哪有从数千里之外调兵入卫的道理?这不是皇上被突然变故吓昏了头,便是有人要借此夺走湘勇的五千精锐。”李鸿章的话干脆尖锐,一针见血,曾国藩听后心里很痛快。

  “你认为洋人有加害皇上的意图吗?”学生已不是当年幼稚的书生了,老师也不自觉地放下了架子。

  “门生以为,洋人之举,决没有加害皇上的意思,只不过是逼皇上答应他们修约,欲占我大清更多的便宜罢了。历来外族入侵,要社稷者难免刀兵相斗,要金帛子女者都好办。恭亲王年纪不大,却极有办事才能,一向对洋人礼之甚恭。依门生之见,洋人在恭王那里可以得到所要的一切,京师再不会出现大的变乱了。”

  “少荃,你说的固然有道理,但北援事关君臣大义、将帅职责。君父有难,臣子岂能袖手旁观?洋人即使不再北进一步,我湘勇将士也应该受命入京呀!”毕竟老师的尊严要保持,曾国藩不能再以刚才的口气问李鸿章。明明是希望学生提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来,老师却以教训的口吻说话。李鸿章对老师的性格是熟悉的,忙答道:“恩师教导的是,救君父之难是臣子义不容辞的职责。恩师与胡中函,位居督抚,理应亲带湘勇前往,鲍超乃一战将,非一面之才,且受胜保指挥,亦恐二人难以协调。依门生之见,恩师可据此再作一奏折,请皇上于曾、胡二人中指定一人,统兵北上,护卫京畿。圣旨下达之时,立即发兵。”说到这里,李鸿章压低了声音,“从祁门到京师,奏折最快要走半个月,有半个月的时间,恭亲王早已和洋人达成了协议。到那时,北援勤王一事,已是过丘之水了。”

  机灵鬼!曾国藩情不自禁地在心里说着,他对李鸿章这个“按兵请旨”计策的妙处已完全明白了,一个困惑他七八天的难题终于解开。曾国藩一阵轻松,笑着说:“少荃,那就麻烦你拟个折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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