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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许多天来,庄士敦的魁力深深地影响了皇上。溥仪觉得庄士敦的一切都是好的。溥仪深信,西洋人才是最聪明、最文明的人,而庄士敦又是西洋人中最有学问的人。庄士敦身上的毛呢料使溥仪对中国丝绸的价值发生了动摇,庄士敦口袋上的自来水笔竟使溥仪因中国人用毛笔宣纸而感到自卑。溥仪有一点嗅到了庄士敦身上的一种味,道:“庄士敦师傅,你这衣服是用什么熏的,好香啊。”

  庄士敦嗅了又嗅,不禁笑道:“这是樟脑味,不是香味。”

  现在,溥仪为自己脑后的辫子而烦恼,“这个‘猪尾巴’,我剪了它算了。”这样想着,命令道:“溥佳,今天赏你在养心殿用膳。”

  “嗻。”

  膳后,溥仪道:“溥佳,街上的人都是什么发式啊?”

  溥佳道:“回皇上,街上都是短发,没有辫子。”

  “那涛贝勒的辫子也像你的一样,是假的吗?”

  6

  溥佳道:“是的。”

  “学生都留什么样式?前些天我在响城中听到喊口号的声音,让太监到外面看了,说是学生们在和政府闹着呢。你看他们都留什么发式?”

  “都像我这样的分头,女子多是齐耳短发。”

  溥仪神往地说:“我要是能留着这样的头,和他们一道走在大街上,喊着‘内惩国贼,外争主权’的口号该多好啊。”

  溥佳大吃一惊,没想到皇上竟有这种作乱闹事的想法。

  “皇上竟以为学生们的闹事是对的吗?”

  “学生们当然是对的,民国政府丧权辱国。报纸上的报道也是对的,学生们须要声援。只是我却不能出宫,整日困在这里。”

  皇上竟不愿在宫里,这也是溥佳意想不到的。第一天伴读,就碰到了许多令人疑惑不解的问题。

  第二天,溥仪命令剃头的太监道:“给我剪发!”

  “好的。”

  剃头太监于是抖落起自己的东西,给皇上理发编起辫子。

  “我是让你剪发!”

  “万岁爷,这不是剪好了吗?有什么地方不满意,老爷指出来,奴才再理就是。”

  “我是让你剪掉辫子!”

  “什么!”太监手里的家伙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惊吓得浑身哆嗦。

  “怎么,你敢抗旨吗?我是让你把我这辫子剪掉。”

  “杀了奴才吧,奴才死也不敢剪万岁爷的辫子。”

  御前太监早吓得魂飞魄散,忙报告了首领太监,首领太监则飞报总管太监,张谦和与阮进寿忙令太监们分头飞速把这事报告太妃和内务府及师傅们,弄不好,这是杀头的罪儿啊。

  养心殿里,溥仪气得发抖:“你竟敢抗旨,不给朕剪辫子,好!打死你!来人啊!敬事房,拖出去打!”

  “谢老爷子恩赐。”理发的太监好像得救了似的。

  “打!怎么不打!”溥仪吼道。

  于是敬事房太监一齐上前,将剃头太监掀翻在地,竹板子带着风声,溅着水,往下甩过去。

  “你们谁给我剪发!”

  众太监跪了一地,都道:“杀了奴才们吧,奴才们绝不敢剪老爷子的辫子。”

  “那么好吧,我自己来!”

  于是溥仪拾起地上的剪刀,自己脱去帽子,嚓嚓几声,辫子齐齐地被剪下。

  太监们惊呆了,个个感到大祸将要临头,人人魂飞天外。

  师傅们最先赶来,见皇上已经剪去了头发,犹如天要塌下来一样,个个面色灰黑,愣怔在那里。

  “天要亡清。”陈师傅的心里没有了一点暖意,没有了一点希望的火光。

  “气数真的尽了。”朱益藩的意识中,地狱的冷气弥漫开来。

  内务府大臣到了,个个如开水烫过的死鸡,僵硬木然。

  太妃们赶到了,见了皇帝的头发,失声痛哭,犹如见到了阴间的无常。

  紫禁城的人们个个神情怪异,都有一种末日来临的感觉。

  可是,第三天,溥杰和毓崇也剪去了辫子,说是“奉旨理发”。又过了几天,宫中的一千多条辫子都不见了,宫中的辫子只剩下三条:陈宝琛、朱益藩和伊克坦。

  陈宝琛和朱益藩整日面色阴沉。一天,陈宝琛见了他的几个光头弟子,怔了好大一阵子,最后对毓崇冷笑一声,说道:“把你的辫子卖给外国女人,你还可以得到不少银子呢!”

  虽然紫禁城里的人已剪了辫子,可是看到庄士敦,犹如避开瘟疫一样躲着他,他们仍然认为剪去辫子是不幸的,而这个运数,是由庄士敦引起的。几位师傅本来已对庄士敦有了好感,可是经过剪辫子的风波,他们从来也就没有给庄士敦一个笑脸。

  庄士敦仍然微笑着,有一天,他终于让陈宝琛师傅坐在了他的身旁,道:“陈师傅,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一向受到肯定。这头发的样式和服装的样式本是一个道理,人们看怎么好看,怎么实用,怎么方便,也就怎么选择。胡服骑射使赵国强大;同样,剃掉了头发,也绝不意味着皇上有什么不好的命运或什么不好的气数。东方人好拘泥于形式上的东西。唐朝时李隆基扑杀蝗虫,有的人据此断定必有大祸,而事实上,这却给开元年间带来了稳定。使李隆基走向衰落的是他的昏庸。可见,最关键的是君王德才,我们普通人的命运也是这样。中国有句古话:‘得民心者得天下’;又说‘天下惟有德者居之’。可见,‘德’是最重要的;其次还有才,即人的智慧。这样看来,皇上的命运如何,要看他的‘德’和‘才’,而不是看他是否留头发,陈师傅以为如何?”

  陈师傅似乎根本就没有听到庄士敦的话似的,道:“凡事都有气数。恐怕皇上剪发也就是命定的气数,天定的机运,不可避过的吧。”

  “阿瑟(溥佳),快给我把Pencil削好。”溥仪经过几个月的学习,会了一些单词。

  “Yes!亨利(溥仪)陛下,都削好了。”

  “好!放在desk上。”

  恰好,溥杰进来了,溥仪忙道:“威廉姆(溥杰),today下胸叫莉莉(韫颖)他们来,hear外国音乐!”

  陈宝琛听着这些对话,像吃了苍蝇似的,皱眉闭目,他只是厌恶,却无可奈何。

  下午,庄士敦果然把英国兵营里的军乐队请来了。乐队变换着队形,迈着整齐的步子,在养心殿前前后左右不住地走动着,不住地吹奏着。

  “怎么样,三妹,比咱们丹陛大乐威严吧?”溥仪道,“咱们的管弦,不堪入耳。”

  韫颖道:“我倒觉得这像鸭子叫似的,不如咱们的萧笛悠扬,也不如咱的二胡琴筝宛转动听。”

  “三妹长大了,说出这般话来。不过你年龄还是小了点,又是女孩家,听不出这里的雄壮。”溥仪本想让韫颖叫好,可她却说了一番让他失望的话,便表示出对三妹的不满。

  三妹道:“西洋的钢琴倒是好听的,姐姐正在学呢。”

  “是吗?”溥仪转身向庄士敦,“钢琴比这好听吗?”

  庄士敦道:“当然,钢琴是乐器之王。”

  庄士敦道:“皇帝陛下是知道的,事实上,与德国的战斗、战争,民国政府并没有真正地参与,而胶济铁路沿线则是日本出兵占领的。”

  溥仪道:“我没有想到庄师傅是这种看法。真正的事实是,日本出兵这些地方并不是要和法国开战,而是要占领这些地方,并以此为跳板,向中国内陆发展。日本在中国是有野心的。”

  “那么,做为某种条件,中国应该给日本些好处才对。”

  “但是主权不应当丧失,庄师傅不是这样看吗?”

  庄士敦道:“皇上能看出日本人的图谋,是臣绝没有想到的。”

  溥仪道:“报纸上尽是这样的文章,这并不是我个人的观点。”

  “在中国,目前是观点、主义会聚冲突的地方,皇上是否接受了某种思潮?”

  溥仪道:“我看不出来有什么非常不同的思潮,在我的印象中,只有君主立宪和民主共和两种。”

  “皇上对这些明白吗?”

  溥仪道:“我正要问庄师傅呢。”

  庄士敦想了想,道:“共和制吗,就是国家首脑是普选的;而君主制吗,国家首脑则是继承的,这君主作为国家首脑只是种象征,并不行使国家的权力。”

  溥仪又问道:“那么同是君主制,君主专制制度与君主立宪制度有什么不同呢?”

  庄士敦笑道:“所谓不负责任的专制,就意味着君主操有这样的权力——他一时性起,就可以立即下令处死他的任何臣民,或者把这种生杀予夺之权委托给他的宠臣。”

  “那么,我的列祖列宗就全都是专制君主了。”

  “是这样,”庄士敦笑道,“在专制君主制度那里,国家的前途,人民的命运寄托在君主是否开明上,这种制度显然是有弊病的。”

  “所以先帝力主实行立宪制,可惜老太后不同意。”

  “在中国,总是传统占上风,改革历来都是艰难的,中国人宁愿在习惯中麻木而死,也不愿在改革中获得新生——安于现状,害怕动乱、流血,乃至极小的奉献也不愿履行,个人所承担的社会责任、社会义务,他们根本不闻不问。在过去,似乎只对君主即皇上负责,皇上就是一切,现在,实行共和了,他们反而不知道自己的责任和义务何在。”

  溥仪道:“从庄师傅的话音里,我听得出你是赞成共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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