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故事汇 > 名人传记 > 辛弃疾 >  上一页    下一页
一九


  辛弃疾写完最后一个字,把狼毫毛笔搁到墨砚边上,静静地坐着,一动也不想再动。他不由地又想起赖文政被绑瞬间的神情,那么凄凉又满含怨恨之情。

  年尚弱冠时他就在血雨腥风里闯荡厮杀,后来南归治滁办案也曾亲手决定了许多囚徒的生死,可从来都是意气风发、心安理得,没有像今天一样竟会感觉空虚、惶惑和掺和内疚的痛苦。辛弃疾这几天里不知为什么总会想到自己过去在北方拉起的那支队伍,想起招安降金的张安国,想起一时间叱咤风云的耿京。

  尽管他完全相信自己站在正义的无可谴责的一方,可内心还是不断涌起一种没法回避的尴尬。

  其实最让他心绪不宁的是很久未有过的道德上的自责,他居然会冷漠而又虚伪地使用年少时不屑使用的手段。那一天他友爱慈善的笑容下面包藏了无数杀机,酒杯碎时,便有十数名士兵从埋伏处跃出在尔虞我诈的政治斗争中,他承前启后,翻版了又一个鸿门宴。

  难道所有诚挚自然、热血衷肠都真的已烟消云散了吗?难道磊落光明驰骋沙场、收复北方也只能是梦想,而他终究将在现实中变得圆滑老练、庸俗无耻吗?

  可是走到今天这一步,踏上这样的职位,不是他一心所努力的吗?他不可能不竭力督捕,也不可能不按朝廷旨意将首犯“杀勿论”,到后来也必定要用下三滥的伎俩骗其就范啊。

  辛弃疾沉浸在越来越沉重的暮霭里,深深为自己感到悲哀,他疲惫极了。

  茶商军的残部一些被编入鄂州都统制皇甫倜的军队中,另一部分则被遣送回家。暴乱到此就轻而易举地结束在辛弃疾手中了,辛弃疾也毫不令人怀疑地向众人证实了他兴国安邦的大韬略。圣旨不久降下,称辛弃疾“捕寇有方”,加秘阁修撰之职,其余诸人也各自依功升赏,赣州官兵不禁欢腾一片,摆宴庆功。

  笛声呜呜咽咽,和满席猜拳行令、吆三喝六的喜庆气氛不太相称,辛弃疾默默地倚案而听,从嘈杂混乱中辨析出婉转哀怨的曲调。听着听着,他的眼睛模糊起来,很久很久不曾流泪了,在不得不强自承负的无数挫折苦难面前,他觉得无论对自己还是别人的同情都慢慢凝固着,此时,却突然在一曲竹笛中苏醒融化开了。

  坐在旁边的陈天麟注意地看了辛弃疾一眼,他在短短两个月时间中对辛弃疾的雷厉风行简直佩服之至。

  如此从容自如、游刃有余就完成了一件让朝廷棘手的大麻烦事!可现在他为什么看去不甚愉快呢?莫非是由于——

  他又看看吹笛的歌女,那女子脸庞清瘦,眉尖挑一簇似哀似怨的神情,一副娇弱可爱,楚楚可怜的模样。陈天麟悄悄向旁边侍立的一名亲信招招手,示意他过来,然后俯耳低语嘱咐了几句,那人点头退下。

  陈天麟转过头向辛弃疾敬上一杯酒:“辛提刑,这次您可是立下汗马大功了,我代表赣州百姓谢谢您的日夜操劳!”

  辛弃疾猛地一惊,忙将眼泪擦掉,笑笑回道:“陈大人也不少用力,赣州官员上上下下谁没功劳,辛某只是和诸位一同为皇上效忠而已!”

  “辛提刑过谦了。听说辛提刑还是久负词名的才子呢,当下盗贼已除,诸事太平,何不即席吟作一篇,让大家见识见识,也算是助兴同乐?”

  “哪里哪里,只略知章法罢!不过鄙人也不扫大家的兴致,刚才正好斟酌得了一首,就吟来听听吧!”

  厅堂里已经完全安静下来了,辛弃疾洪亮而略带些苍凉的声音回响在每个人的耳边:

  “落日苍茫,风才定,片帆无力。还记得、眉来眼去,水光山色。倦客不知身远近,佳人已卜归消息。便归来,只是赋行云,襄王客。

  些个事,如何得?知有恨,休重亿。但楚天特地,暮云凝碧。过眼不如人意事,十常八九今头白。笑江州,司马太多情,青衫湿。”

  深夜散宴。辛弃疾在随从的搀扶下跌跌绊绊地回到提刑府。

  一推门,却见烛光微红,满屋淡香,辛弃疾醉眼朦胧里似乎看到一个纤美秀气的身影,他不禁一片喜悦:“秀琴秀琴,你怎么来了,何时到的?”

  那女子却不动,仍然静静地坐在床边。

  辛弃疾用力揉揉双眼,仔细再看,却果然有一人在那里,一双眸子微微透出满腔哀怨委屈。

  “你是谁?”辛弃疾疑惑地问。

  “我叫整整,今年十六岁,在平春楼吹笛,陈太守命我前来侍候大人您。”那声音细若蚊蚋。整整一连气说完,头也不抬,只是轻轻咬着唇等着。

  辛弃疾稍稍清醒了些,他使劲用指头掐了几下太阳穴,心里暗自责怪陈天麟,可又觉对方一片盛情,不好直接回绝,不如先将整整留下,过些日子接妻子过来,也好作些侍应之事。想到这里他大声向房外叫道:“兆福!兆福!”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