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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又怪了,古砚并不像过去那样,遇雨溢水。曾国藩叹息着,把砚台拿在手中细细把玩,却发现似乎没有过去那种沉甸甸之感。他起了疑心,遂命家人全部出动,翻箱倒柜寻找。结果汤家祖传古砚找出来了,字画也找出来了。原来,赎回的竟全是赝品,真的并没有丢!他惊呆了,马上要荆七到琉璃厂去找那个古玩摊主,但早已不见了。曾国藩大惑不解:究竟谁是骗子呢?说古玩摊主是骗子,他怎么会知道我家珍藏的东西?说杨国栋是骗子,他为什么不将真物窃走?

  此时曾国藩在这里邂逅杨国栋,真个是他乡遇故知,又能解开多年的疑团,岂有不去之理?曾国藩叫荆七先回去告诉郭嵩焘、刘蓉,说今夜不回船了,明日一早再来接。

  杨国栋带着二人走了一里多路,来到一个山坳口,指着前面一片竹篱茅舍说:“这就是寒舍。”

  曾国藩见茅屋前一湾溪水,几株垂柳,环境清幽安静,说:“足下居此福地,强过京师百倍。”

  说着进了屋。谁知这茅舍外面看似简陋,里面却大不一般。厅堂四壁刷着石灰,显得明亮雅洁。墙上悬挂着名人字画,屋里摆的尽是精致的上等家具。坐在这里,并未感到是荒山野岭,仿佛来到繁华市井中的官绅家。

  刚坐下,杨国栋对里屋喊:“阿秀,端茶来敬献二位大人。”

  话音刚落,从里屋出来一个二十二三岁的女子,托着一个黑漆螺钿茶盘,步履轻盈地走进客厅。那女子大大方方地把两碗茶放在几上说:“请二位大人用茶。”

  说罢莞尔一笑,转身进屋了。彭玉麟看着这女子极像梅小姑,尤其是那莞尔一笑的神态和清脆的越音,简直如同小姑复生。他不由地多看了阿秀两眼。彭玉麟的瞬间表情,杨国栋没发觉,曾国藩却注意了。杨国栋说:“这是小妹国秀,老母瘫痪在床已经几年了,恕不能起身招待。”

  曾国藩说:“足下那年突然离去,使我挂牵不已。”

  杨国栋说:“学生那年贸然拜访大人,蒙大人错爱,留在府中。三个月来,跟随大人,所学竟比我寒窗十年还多。大人恩德,学生没齿不忘。那年突然离去,原是出于一桩意外的事情。”

  阿秀又出来,摆出各种时鲜果品。曾国藩发现彭玉麟又看了阿秀两眼,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杨国栋继续说:“那天我正在前门大街上办点事,正巧遇到从老家来的仆人。他一把抓住我,说:‘相公,我在京城里找你半个月了,今天终于碰到,快跟我回家。’我忙问:‘家里出事了?’仆人说:‘相公有所不知,老爷在家,为祖上的坟地和谢家打起官司来,被官府锁在牢中,急等你回家。’我一听慌了神,说:‘我现在礼部侍郎曾大人家,曾大人这两天在园子里当值,过两天曾大人回来后,我跟他说明,再离京回家。’仆人说:‘老爷现在狱中,天天盼你回家,再等得几天,不知回去后还能不能见到老爷。’老仆说着掉下眼泪。我心想:他是我家的仆人,都如此着急,我还能再等吗?不如先回去,两三个月后再回京跟大人道歉。我连忙回府收拾行李。我原本没有什么行李,只有几样假货。那是在大人家住的时候,闲来无事,有一天,我照大人家藏的字画临摹了一张。自己看着,觉得也还像,顿时兴起,要跟世人开个小玩笑。一连几天,我早出晚归,逛琉璃厂,与那些古董商人闲扯,从他们那里套得了不少造假古董的技艺。我用重价买了几张明代年间出的纸,又买了一支古墨,关起门来,用心临摹、炮制,将大人家藏字画,每幅都精心临摹了一份;又特别喜爱大人家的古砚,也照样仿制了一个。我于是把这几种东西带上,留下一张‘急事暂别’的纸条,来到仆人所住的西河沿连升店。”

  曾国藩听得极有兴趣,微笑着插话:“现在我明白了,那张黄山谷的字是你自己临摹的。”又说,“这张纸条不曾听府里人谈起。”

  “当时放在书案上,也可能后来被风吹走了。我来到连升店,仆人问:‘相公身上也带了钱没有?’我身上一文不名。仆人也只剩下十几两银子,这点钱,主仆二人无论如何到不了家。仆人看到包袱里的字画,说:‘相公,目前是救老爷要紧,你这几张字画就变卖了吧!我知道你舍不得,到如今也没有法子了,救得了老爷,日后还可以再买。’我心里好笑。不过,他这一说倒提醒我。看来这几幅字画临摹得还可以,至少眼前的仆人是骗过了。如果能被哪个好古董而又不识货的人买去,虽然有点缺德,事到如今,也顾不得许多了。我问:‘紧急之间,卖给谁呢?’‘有人买,隔壁就住着一个卖字画的摊主。’仆人当即叫来一个中年汉子。我心想:正好检验一下我仿古的本领如何。便煞有介事地向那个汉子吹嘘,说是祖传下来的真迹,目前要救老爷,只得忍痛卖掉。那汉子早几天便与仆人混熟了,因而对我所讲的毫不怀疑。他眯起眼睛将那几幅字画和古砚细细鉴赏一番,问我:‘你开个价吧!’我说:‘这几幅字画和古砚,论价不会低于一千五百两银子,现在急要钱用,我没工夫再找别人,你给七百五十两吧!’那汉子和我讨价还价,最后开出五百两。我心里想:好笑,这几样东西十两银子都不值,经过这样的瞎吹胡闹,居然就值几百两银子了,便一手从汉子手中接过五百两银子,一手将那几样冒牌货给了他。”

  曾国藩想:这个杨国栋真是摹仿古物的奇才,贩卖古物的人被他骗了不说,连我这个古物的主人都让他给骗了。这种以假乱真的本事,天下怕难找出第二个。原先的那股疑惑,早已被冲得干干净净。彭玉麟也暗自诧异惊佩,笑着说:“杨兄,凭你这个本事,走遍天涯海角都不愁没钱花。”

  “彭统领取笑了。这种小技只可偶一为之,哪可做立身之本。我带上银子,急急忙忙和仆人赶路。谁知到家后,亲父已瘐死狱中。谢家因有人做大官,结果我家花了几千两银子也没打赢官司。谢家人平素口口声声讲孔孟程朱,却原来是这样的狼心狗肺。”说到这里,杨国栋望着曾国藩苦笑一下,“不怕大人见怪,我一气,从那时起,就不再读孔孟程朱的书了。程朱之书说的都是诚,不诚无物。其实,这世上哪来的诚!谢家讲诚,就不会有我老父瘐死狱中;我若讲诚,便没有主仆二人回家的盘缠。我过去二十多年,都被它误了。原来悟出的‘不欺’二字,竟是完完全全地欺骗了自己!”

  曾国藩正色道:“程朱讲的都是对的,只是世人没有照着做罢了。足下不过因偶尔受挫,便愤世嫉俗以至如此,大可不必。”

  “大人说得有理。”杨国栋说,“不过这几年,学生倒学了不少真本事。老父死后,我也不愿意再在老家呆下去,便带着老母幼妹来到黄州府投靠母舅。母舅原是典州知府衙门的书吏,早几个月,被长毛杀了。我们在苏仙观旁起几间草房,母亲和妹妹长年住在这里,我到处云游,见什么学什么。不瞒大人说,我早两天刚从广东回来,在广东还跟着洋人学会做火药子弹哩!”

  曾国藩眼睛一亮,说:“以足下的灵慧,自然是学什么精什么,想必足下现在一定精于军火制造。”

  “精于谈不上,不过造出来的火药子弹,也不比洋人的差。”

  曾国藩大喜:“足下大才,目前正可施展良机。不知足下还愿像五年前那样,和我相处在一起吗?”

  “大人乃当今最为有才有德之人,在广东时,我便知道大人正统率湘勇,以灭长毛为己任。国栋多时便想前去投奔,怎奈老母罹病,不忍赴兵凶战危之地。今日天使我重遇大人,国栋愿像五年前那样,为大人执鞭随镫。”

  “伯母卧病在床,确不便远离,你过两年再来找我也行。”

  “今日若不遇见大人,我这几年确不准备远离老母。但我听七哥所言,学生犯了不赦之罪尚不自知。我万万没想到,那些赝品居然蒙过了大人之眼,骗去了大人的八百两银子。学生负罪深矣。因此,为报大人之恩,为赎学生之罪,我决定跟大人去江宁,我可以为大人造火药子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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