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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媚娘,我不是和你说笑——”皇帝的面色很沉重,“你从长安出走的方式,实在是损害了皇帝的尊严!”

  “那么,我请罪——”她仍然是轻松的,“阿治,那总是你迫使我如此的啊!唉,事情已经过去了,皇上,不提它好吗?说起来,我也满肚皮的委屈。”

  李治强自忍抑着,以无可奈何的笑作为结束。

  当晚,他们在京洛道上最后的一处驿站驻跸。此地,距洛阳城只有二十里了,他们本可以赶在日落之前入城的,但为了要让洛阳的官员们清早来接,就在最后的一个驿站停驻。

  武媚娘温婉地侍奉皇帝,似乎,她以温婉来补偿在长安的犷悍。而且,她也竭力冲淡不愉快的往事——在驿馆的晚餐之后,李治照例饮一杯甜酒,武媚娘坐在他的身边,像小户之家的夫妻闲话家常那样娓娓细语:

  “阿治,这一路来,我想到许多事——我们之间的事,说起来我是很蠢的,何必要如此怕你呢?我这个皇后,和别人不同,我实在不必怕你的。”她细腻的说下去,“我们两个的结合,比众不同啊!一般,皇后怕皇帝,是怕被废,我可不必担这个心!”

  “我一样有权废你!”他笑嘻嘻地接上一句,怨与闷消失了,“我为什么不能废你呢?”

  “不是你有权或者无权的问题,我们是从偷情而结合的呀!这样的皇后,怎么可以废呢?”她端起酒杯,凑近皇帝的嘴,让他就自己手中饮酒。

  李治有渺渺的感慨,他渐渐地发现,媚娘有一个可怕的灵魂,这是他以前所不曾想到的。虽然如此,他对武媚娘又并无真正的厌恶之心!时间所累积起来的感情以及时间所造成的依赖心理,使他觉得自己是不能缺少武媚娘的。翠微宫的往事虽然已经淡忘了,可是,长期的宫廷生活和责任,使得他们之间的关系有如连环相扣,不能或分。

  现在,他虽然有遗憾,但却将遗憾忍隐了。

  于是,他们进入了洛阳。

  长安的故事,在洛阳城中同样地传说着,关陇贵族和山东世家两大集团的人,是很喜欢听帝后不睦的故事的,他们也企图利用帝后之间的矛盾,将如日中天的武皇后排挤掉。可是,李治太惫了,他到东都之后,仅仅上朝一次,那是宣布立英王李哲为太子,并派裴炎、刘景先、郭正一等三人为东宫平章事,刘仁轨为太子少傅。此后,他深居内宫,仍将朝政交付给武皇后。

  反对派无法撼动这个有可怕的灵魂的女人。

  深秋,洛阳的宫苑中,处处都是黄叶。

  大唐皇帝卧病在古老的翠微宫——当年,他的父亲也是在此地养病的,当年,他在此地和青春艳丽的武媚娘发生暧昧。但是,李治在翠微宫并无回忆的闲适,头晕和头痛,使他的右目几乎失明了,再加上风湿痛,右边的肢体运动困难,一日中大半时间,他在呻吟中。而且,他有说不尽的牢骚,当一阵剧痛过后,他会毫无理由地诅咒武媚娘,可是,在不久之后,他又会如孩子呼唤母亲那样地需要她。

  这种不寻常的现象,扰乱了武媚娘,她不得不抽出大部分时间来陪伴失了常态的皇帝。而且,她也忧虑着变故,每当皇帝诅咒着的时候,她会心悸。

  为了防范不利于自身的意外事件,她将皇帝孤立起来,除了使婉儿长期地留在翠微宫之外,再将来训提升为内常侍,许贵为内谒者监,率领二十四名特选内侍,驻于翠微宫。这样的部署,等于将皇帝禁闭了。倘若皇帝有不利于皇后的旨意,是无法传出宫门的。

  虽然有如此布置,武媚娘仍然不放心,她将羽林将军程务挺调到玄武门去,专司守卫宫禁之职。

  这是她为皇后以来最劳瘁的时候,几乎是经常地,她和衣睡在病榻旁边。深夜梦回,她揉揉眼,饮一杯茶,再出到用屏风间隔起来的外间,处理公文。

  这时候,婉儿就坐在她的对面——

  一天,刮着北风的寒夜,武媚娘服侍了皇帝,走出到屏风之外。

  “天后——傍晚送入掖庭的奏报中,有一份丧奏!”婉儿站起来,迎候她坐下,再接下去说:“千金公主故世了!”

  “啊,是她!”武后一怔,感伤地合上眼睛,“太快了,前几天才听说她病……”

  “其实,我们回洛阳的时候,她已经病着了的。只是,千金公主一向不肯认病,又不肯吃药!”

  “明早,我下朝后去吊唁——她是我三十年以上的朋友啊!”武媚娘喟叹着,“千金公主享了一生福!”

  “大约那个冯小宝是伴着千金公主到死的!”

  “什么冯小宝?”武媚娘皱着眉问。

  “天后忘记了冯小宝?那回在长安,千金公主告诉过天后的。”婉儿幽秘地一笑。

  “啊,是了!”她几乎失笑,“千金公主将这个男人夸奖到了极点——这次我回来,她却没有提起。”

  “我猜想,千金公主担心天后要……”

  “胡说!”她笑斥着,随即,就改变了口气,“我该见见这个人倒是真的,我不大相信千金公主的话。”

  “我想,天后明天去吊唁,可能会看到他的。”婉儿对冯小宝的兴致很高。

  于是,在寒风夜里,她们细细地议论着男子,在这一方面,武媚娘是曾经沧海的,婉儿却是幻想的,但是,幻想的反而激荡了曾经沧海的,武媚娘的意念浮动着,将案前文件一推——

  “今儿不做事了。”

  于是,她们两个相对一笑。

  第二天早朝之后,天后御驾往唁千金公主之丧。

  太平公主一早就在了,她将母后迎入灵后面的起居间,接受皇族中诸妇人的朝觐。之后,她悄悄地向母后说:

  “千金公主的冯小宝也在,母后看到了吗?”

  “还没有见过哩,那人如何?”武媚娘随口说。可是,在出口之后,却后悔了,在女儿的面前如此表示,总是不适宜的啊。

  “我着他晋见天后。”太平公主放肆惯了。说着,也不待母后的回音,就急促地走了出去。

  不久,一名气宇轩昂的青年人随着太平公主进入,他的外形与“小宝”这个名字很不相称,他高大健壮,有挺直的、突厥人式的鼻梁,浓眉、阔嘴、有个性的下巴,以及生得很紧贴的大耳朵。

  他凝重而稳健地进来,行礼时候,舒徐平正,举手投足之间,就可以看出他是有修养的。

  武媚娘在一瞥之间就生出爱慕。也在一瞥之间,她肯定地认为千金公主的夸奖是实在的。她虽然并不熟悉市井的情形,可是,她愿意相信,在洛阳城内找不到第二个这样俊拔的男子。于是,她温和地问:

  “你有职位吗?”

  “过去有——”冯小宝徐徐地回答,“过去,有军职,在大都护府任正七品参军事。”

  “那么,你读过书的了?”

  “是,臣曾从御史鱼承晔学法制,从舍人贾大隐学文章——”冯小宝恭敬地,但也带些傲气地回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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