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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右贤王的对手,那只斑斓的老虎简直邪了门,它身中扎枪后冲入战阵,一连撞翻了五六匹马,踢倒了两个武士,咬死了其中两马一人,武士们合力围追它,那虎身带扎枪蹿进山林,跃上了高岗,箭手们一齐向它放箭,虎如同得到神助,挺身从箭雨之上飞腾而过,虎已逃出了包围圈。大单于急了,方才的观战已让他周身血液滚沸不止,战场在召唤他,匈奴武士的荣誉在眼前闪耀。他翻身上马,抖开缰绳,宝驹绝群如飞箭一般急驰而去。

  "大单于!……"昭君唤道。

  转眼间,绝群驰进山林,跃上岗子,而众猎手的马谁也没有这样敏捷的身手,追击的众人被阻在高岗下。山中,只有大单于一人在追踪恶虎。

  "天呵!……"昭君焦灼万分。

  "别担心,阏氏,借我赤电一用。"太子雕陶莫皋说道,牵过阏氏的乘骑,飞身跳上,打马冲去。

  山中,呼韩邪单于追上了老虎,在一片参天的红松林里,虎站住,回过身,扎枪从它的身上脱落了,伤口的血已凝固,虎注视着匈奴单于,全身的毛色金灿灿,呼韩邪端起手中的扎枪,虎毫不在意地撇撇嘴,这东西刚刚刺痛过它,它领教了它的厉害,可虎一点儿不畏惧,它甚至轻蔑地眯了眯眼睛,呼韩邪忽觉这兽的眼神十分面熟,还有那邪恶的表情,都像什么人,天啊,像他们,像屠耆堂、薄胥堂、呼揭、车犁、乌藉、呼屠吾斯,他的曾经的敌人!他们的神色交叠着印在这兽的眼里,嗨,稽侯珊,我们死了,可我们的魂灵还在,我们仍是鬼道中的王!来吧,稽侯珊,我们在主宰这老虎,同我们开战吧!你的阳寿已尽,死亡在等着你!

  虎恶毒地盯着呼韩邪,喉咙深处发出长长的低吼,整个北国森林似乎都在回荡着阴沉恐怖的虎啸。这啸声携着巨大的劲力,震得红松树冠上的积雪纷纷扬扬地下落,宝驹绝群也被骇得向后闪去,大单于只得下马。

  这虎正值壮年,身躯长过一丈,它忽然直起腰身站了起来,似乎有意迫使对手仰视它,它摇着硕大的头颅,扬起粗粗的巨爪,它猛一挥爪,呼韩邪手中的扎枪就断成两截,它冲向对手,呼韩邪感到如同被北方森林轰然击撞,他躺倒在雪窝里,奇怪的是那虎并没有继续扑撞他,它退开去,蹲在一旁狡黠地望着他,仿佛在说:这一下足够了,足够取你的命!呼韩邪觉着他没完,他能站立起来,只要他站起,就能击败这恶虎。

  他挣动着身体,双手聚拢成拳,可他却起不来,手也无法聚成拳头,怎么回事?他没伤,没流血,身体没有疼痛。

  虎的胸腔里发出阴毒的笑声,你完了,呼韩邪!你再也起不来了!

  "父王!……"雕陶莫皋纵马赶来。

  年轻的匈奴武士搏战恶虎,呼韩邪听到那杂乱的踩踏声、马嘶声、长矛刺裂皮肉的声音以及老虎的痛叫声和太子的喘息声。

  接着,一切都平静下来,林中暗淡下,日头偏向西边。

  雕陶莫皋踉踉跄跄地跑向他,扑跪在他身旁,"父王!……"

  大单于目光安宁地注视着儿子。

  "父王,"太子热切道:"恶虎已被杀死,儿臣救驾来迟!……"

  这个冬天,阴森不祥的北方终日不停地吹刮漠北王庭,天上覆盖着厚厚的阴云,一连许多天见不到太阳,仿佛太阳压根没来过这个世界似的,白昼变得十分短暂,人们好像刚用过午饭不久,夜幕就沉沉地降落下。

  大单于躺在烧得暖热的穹庐里,宁胡阏氏伴在他身边,小王子乖巧地跪在父王的榻旁,假使他要喝茶,他便会跳下地,迈动一双灵活的小腿,为父王盛来满满一金盏热奶茶,用金勺喂他。

  昭君柔情的眼睛望着她的君王,不时抚摸他的脸颊额头,握住他毫无知觉的手贴在自己的面上。

  "大单于,您就会好起来的,春天一到,您就能重新站起了。"

  "不,我的阏氏,稽侯珊不会再有春天了。"大单于悲哀道,"我曾说过你我永不分离,现在,死亡却要分开我们。"

  "不!……我的君王!……"宁胡阏氏流出泪水,伏在单于的胸上,两手紧紧搂住他,"您不能离开昭君!您不能走!天父在护佑您,匈奴不能没有您呵!……"

  "稽侯珊不会是匈奴永远的君王。"大单于平静地说,他感到阏氏的泪水浸湿了他的胸襟,"你在流泪,我的阏氏,你的每一滴珠泪都是世间最珍贵的宝石。"

  "我的君王!……"宁胡阏氏大声啜泣着,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大单于竟要离开人世,她无法接受,也不能相信。

  大单于的脊骨折断了,医生说,他完全能够活下去,只是从此瘫在榻上,再也无法站立了。

  "这么说,大单于不会离开我们?他不会死?"绝望之中的昭君睁亮了眼睛。

  "是的,阏氏,只要他想活下去,他就一定能活着。"医生道。

  但大单于不想活了,他开始拒绝进食,甚至不再喝茶。云卜娜率众阏氏哭泣着,坐在殿帐外哼唱着匈奴古老的哀歌,仿佛大单于的魂灵已经上路。诸王也悲哀地守在帐外,等待单于传召他们与其辞别。王庭的牧人们也聚在周围,加入到云卜娜挽歌般的哀唱里。

  "你们为什么这样?大单于还活着!为什么没有人劝他活下去?"昭君大声问云卜娜问诸王,"大阏氏!左贤王!右贤王!右谷蠡王……你们为什么不请求大单于活下去?!"

  人们悲痛而沉默,谁也不回答。

  王庭笼罩着死亡的氛围。

  大将军韩昌快马加鞭地赶回漠北王庭,昭君在帐外迎接他。

  "请您无论如何要说服大单于!"昭君含泪道:"要他活下去!"

  韩将军走进穹庐,与大单于单独谈了整整一个下午。夜幕降落时,他走出帐子,见宁胡阏氏披裹着红斗篷,独自伫立在呜呜低吼的北风中。

  "公主!……"韩将军依然沿用在出塞时的称呼,将军神色悲伤凄茫,他长叹了口气,垂下头。

  "这么说,您没有说服他?"昭君轻声道,她忽然转过头,面向这沉重冷寂的漠北草原冬夜,大声发问:"为什么?我的君王,您为什么要放弃生存?!为什么呵?!"

  "因为大单于再也不能纵马驰骋,再不能搏杀虎狼,再不能以强悍的力量为他的圣名赢得荣耀,再不能抱举他心爱的小王子……"韩将军情绪激动地说,"不,公主,千百年来,每一个匈奴君王都不允许自己苟生,他们甚至不能允许衰老,如果提不起长刀,上不去马背,那么就立刻结束自己的性命。失去力量也就失去了活着的意义!公主,请您必须接受这个事实,你看,所有的匈奴人都接受了。"

  "不,将军,我不能接受!匈奴草原奔腾的骏马需要力量去驾驭,可匈奴人需要伟大的心灵、伟大的头脑和伟大的旗帜!呼韩邪即使倒下也是一面大旗,照样能统领这个强大帝国!"昭君转身冲进殿帐,一直跑到榻前,她扑跪在单于面前,"我的君王,您要活下去啊!不要抛下您宝贵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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