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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玉昆坐下道:“我已派人去北王府探听过了,果是事实。起因是为了韦立和东王小妾家人争房斗殴,被东王关押起来交给北王处置,北王竟将自己的堂兄五马分尸处死了。听说国伯韦元玠老先生为救韦立不成,一气之下,也突然中风而死。惨啊!这位北王也太残忍了。”

  达开靠在椅子上垂目凝思,喃喃自语道:“北王为什么这么做呢?东王最多暗示要对韦立重重处分,打一顿棍子也就是了,何必定要处死!更没有必要五马分尸,这个刑罚早已废止的了。他为什么这么做?”

  玉昆道:“大概是想讨好东王,为自己开脱纵容亲族嫌疑。”

  “是的,是的,还不仅如此。”达开一跃而起,说道,“北王好手段,他是以牺牲韦立为诱饵,骗取东王的信任。这好比打仗,用一小队士兵为诱饵向敌人挑战,然后佯作败北,诱使敌人追击,将他们引入我军的布袋阵中,一鼓而歼灭之。嘿嘿,北王好手段,好手段!他是先示人以弱,然后出其不意地袭击,置人于死地。北王没有读过兵书,他这一套却正合乎兵法的道理。然而他做得太过份了。只要杀死韦立就可以了,何必还要五马分尸!也许这正是他的聪明处、只有做得这样骇人听闻,才能使东王对他深信不疑。这毕竟太残酷了,我是决不愿干的。”顿了一下,忽然问道:“丈人,你觉得北王是怎样一个人?”

  “他在东王威势之下想尽办法保全自己,既使人同情,又使人觉得他太残忍,这是一个非常厉害的人。”

  “是啊,想不到北王阴柔之中,竟还有这样凶残的一面,太过份了,太过份了!”

  玉昆忽然忧郁地说道:“殿下,我要求离开天京或是调开刑部,你至今没有和东王说过。韦立之死,令我胆寒,你快替我去说说吧。”

  达开大笑道:“丈人想到哪里去了?我是北王那样残酷无情的人吗?我也不会像北王那样惧怕东王。你放心吧,若是你出了事,我一定替你顶着,无论须要作出什么牺牲,我也会保护你不受伤害。尽管高枕无忧就是了。”

  玉昆叹道:“东王不识几个字,处事野蛮,缺少人性,什么残酷无情的事都能干得出来,我岂能安然无忧。我细细想过,要逃脱东王的迫害,只有一条路,就是离开天京。自你从安庆回来之后,西征军节节失败,一败于湘潭,再败于岳州,又败于城陵矶。现在石凤魁和黄再兴又轻易放弃了武昌,六十多岁的老弟兄曾天养也战死了,他可是我们太平军的一员名将。东王派燕王去收拾残局,恐怕他也没有这么大的本事,但望东王再请你出山,那时候我们就脱离祸海了。”

  翼王频频蹙眉,以拳击额道:“据各地军情禀报,现在我们遇到的妖兵,不是满大妖头不堪一击的旗兵和绿营,而是湖南地主乡绅办的团练,号称湘勇,十分顽强,他们的头子叫作曾国藩。他们有六百斤至一千斤的洋炮,比我们的炮火厉害,所以我们吃亏了。当然我们的指挥官也有失误,兵力太分散,也是个致命伤,这是个老毛病,怎么就是改不好。东王挫辱天王、北王,不过是我们内部的事,前线连连丧师失地,却使我担忧。武汉以下的沿江要塞,若再有一二处失利,这个局面就危险了。古人说‘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当我们应该一致对付妖军的时候,东王却总在我们内部闹事,真是徒唤奈何!”

  这番谈话之后,幸而太平了半个多月,又是菊花盛开的重阳时节了。忽一日,东殿承宣官送来一角公文,封固在一只绘了龙纹的大信封内,郑重交代道:“奉东王九千岁面谕,此案非办不可,翼王殿下不可徇情庇护。”

  翼殿承宣官慌忙递入判事房,翼王正与翼殿吏部尚书曾锦谦、工部尚书张遂谋谈论西线战局,承宣官递上东殿来文,将东王的话如实转述了遍,翼王皱眉道:“什么要紧的案子,这么慎重!”

  及至拆开看了,不由得骇然发愣。原来燕王府一名马夫名唤曹二,坐在府前台阶上与人闲聊,恰巧东殿一名典官骑马路过,此人与马夫同龄同族,还长了一辈、俗称“同庚叔”,两人在乡间戏耍取乐惯了,现在同庚叔做了官,便拿起了架子,骂道:“狗崽子,怎么不向老叔起立敬礼。”

  那马夫笑骂道:“才做了几天官,就学会骂人了,不记得在乡里一起到人家院子里偷果子吃吗?”

  那典官恼羞成怒,回去加油加酱,禀奏东王,说燕殿马夫不向同庚叔起立敬礼,还骂东殿典官是贼。东王大怒,将马夫发交翼殿刑部审讯,务必重重惩办。谁知刑部尚书黄玉昆审问之后,不过是一场取笑,于是秉公办理,将马夫训斥了一番,释放了事。那名典官又托人写了禀帖,指控翼殿刑部尚书黄玉昆,抗拒东王诰谕,竟将曹二放了。东王当即口嘱女簿书傅善祥在典官的禀帖上写了批语,铃了“东王之章”,又面嘱了数语,着落翼王严办玉昆。达开见那上面娟秀的笔迹写着:

  翼殿刑部尚书,卫天侯黄玉昆抗拒东殿,纵放重犯,着接革去卫天侯,责打三百大棍,以示警诫。

  燕殿马夫曹二蔑视东殿,出语不逊,立即处以五马分尸极刑。

  以上两点望达开胞弟立即执行。

  燕王秦日纲驭下不严,亦责大棍一百,留在回京时用刑。

  达开惊怒道:“东王发疯了!卫天侯秉公断案,凭什么重罚他?马夫没有错,怎么可以五马分尸,这份批谕不能执行!”

  曾锦谦和张遂谋取过公文看了,都咋舌道:“东王简直无法无天了,当然不能照他的办,不过也得好好想个办法应付,最多过了两三天,东殿承宣官就要来催问了。”达开愤然道:“不怕,东殿承宣官来催,不理他。东王自己出面催问,我当面去回答他,我不是北王,不会被他吓倒!”

  曾锦谦劝道:“殿下当面和东王顶撞,恐怕要吃亏,不如联合北王,两家侍卫亲兵就有一千多人,乘夜突袭东王府,把东王除了,为天朝去一大害!”

  张谋遂也道:“殿下,锦谦此计最好。若要避祸,非有大决断不可,殿下不必犹豫!”

  达开断然道:“当此西线吃紧的时候,天京决不能自相残杀,酿成内乱,否则前线军心离散,妖兵长驱东来,天京城中玉石俱焚,断送了反清革命事业,我们发动内变的都将成了历史罪人。不行,我不能出此下策!你们去请卫天侯把马夫放了,命他速速离开天京逃命。”

  曾锦谦叹道:“殿下真是古道心肠,这可是千钧重担!东王要起人来怎么办?”

  “这个你们不用管。注意,不要让卫天侯知道东王的批示。”

  曾、张两人走了,一会儿,黄玉昆赶了来,问道:“殿下,燕王府马夫既然无罪释放,为什么又吩咐他速速逃命?必是东王和你说了什么,或是移文过来要他的命,快拿给我看!”

  达开搪塞道:“实在没有移文,不过让马夫逃命,省得将来纠缠。”

  “我不信,你瞒了我。”玉昆怒道,“若是马夫须要逃命,我也必受重罚,大概你怕我不好受,一个人顶着,不肯告诉我。这可不行,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能连累你,快拿东殿来文给我看。”

  达开无奈,只得将东王批谕递给丈人,玉昆看了,并不惊骇,沉思了一下,冷笑道:“我就知道东王不会放过我,可是我是个宁死不受辱的大丈夫,决不容忍他的棍子打到我的身上。你放心,我也不会使你为难。现在我去把曹二放了,至于我的事,你本来不想告诉我,就不必过问了。”

  达开急问道:“丈人,你打算怎么办?有我给你顶着,千万不要胡思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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