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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不多一会儿,只听得蹄声哒哒,两匹马如飞来到巡检衙门门前,马上一主一仆,主人二十五六年纪,中等个儿,白净面皮,绸袍坎肩,瓜皮小帽,他正是韦昌辉。仆人背了个大包袱,里面大概就是那三百两银子了。主仆下马之后,从人群中挤进衙门去了,过了不多一会,扶了韦老先生出来,昌辉道:“家中轿子就要到了,且到茶馆去歇会儿吧。”

  店伙计赶紧张罗了一副座头请韦氏父子坐了,又泡了一壶上等好茶,摆了两碟瓜子花生,掌柜的亲自上来招呼道:“老太爷和大先生辛苦了,今天的茶点算是小店孝敬的,为老先生压惊。”

  韦元玠长叹一声道:“难为掌柜的,多谢了!”

  邻座熟悉的朋友纷纷过来和韦氏父子打招呼,为他们抱屈,老人默默不语,韦昌辉狭长的脸上透着十二分精明,虽受了极大的屈辱,却丝毫不露于色,只是淡淡地说道:“没什么,不过稍稍误会罢了,会讲得清楚的,乡邻还是乡邻,朋友还是朋友,鄙人不会放在心上。”

  于是引起了一阵阵慨叹和敬佩,韦府的轿班抬了一顶蓝布竹轿停到了茶馆门前,韦昌辉扶老太爷站了起来,准备上轿。店伙计引达开等来到昌辉身边,说道:“大先生,这两位先生和一位小姐要到紫荆山去,不认得路,相烦府上指引一二。”

  昌辉诧异地瞅向达开一行,男的长袍小帽,都是读书人装束,女的长得十分俊俏,也是富家小姐模样,不知为什么打听去紫荆山的路,紫荆山可是个穷窝窝,听说有人在宣传拜上帝教,莫非……?他又细细打量达开和为政,心中暗暗思忖:“莫非传教的就是他们几个,因为山中穷烧炭的岂能懂得‘上帝’是张三还是李四?必是外边进去的,可是他们既是传教的,怎么不认得进山的路?或是传教者的朋友吧?”他过去听说有人在紫荆山和金田村一带宣传拜上帝教,曾经嗤之以鼻,不屑一顾,认为那是穷汉们在胡闹,后来听说拜上帝会的市面做得大了,从桂平到贵县都有人在信教,便不免有些惊异。今天受了村中冤家的捉弄,勾起了往日所受的种种欺辱,渴望报复,他自己人单势孤,斗不过人家,何不把拜上帝会这股势力拉过来,为自己报仇雪恨。

  就这么刹那之间,韦昌辉的主意已定,立刻满脸笑容,拱手向达开他们招呼道:“鄙人韦昌辉向来好客,今日初交,一见如故,我们结伴同行吧,可是不曾请教尊姓大名。”

  为政和达开自报了姓氏,为政又指着宣娇说道:“这位是舍妹,家居无聊,拟往紫荆山一游,相烦指点路径。”

  昌辉道:“好说,好说,可惜不曾多备马匹,就请黄小姐骑马,我们三人安步当车,且谈且行吧。”

  于是韦老先生启轿当先,宣娇与韦仆骑马随后,昌辉陪为政、达开沿了浔江支流蔡村江缓缓西行,但见两岸丘陵缓缓起伏,蔗地,稻田,绿野纵横,一座座村落散居于树丛竹林之中。约行八里,便见莽莽群山挡住去路,昌辉指着形似犀牛的最高峰,说道:“此岭名唤犀牛岭,岭下的村庄便是金田村。岭后与紫荆山的风门坳遥遥相对,风门坳是紫荆山南边的门户,有一条紫水从山中流了出来,经过风门坳汇入蔡村江,所以要去紫荆山,必须沿了紫水从风门坳进山,别条路是没有的。”

  达开道:“多谢韦君指点路径,请侍奉老先生进庄,弟等告辞了。”

  昌辉笑道:“且慢,且慢,进紫荆山哪有这等容易,进了风门坳尚有十多里的悬崖峡谷。听得卖炭的人说,这十多里峡谷十分险要,十分难行。现在日已当午,恐怕走不出风门狭谷天就快黑了,还能去游山玩水?既至敝庄,也须让兄弟略尽地主之谊,今晚在舍间住上一宿,明天我觅个山里人给你们带路岂不是好?”

  达开因韦家是个大地主,必不与拜上帝会友善,不想去韦家借宿,为政却已答应,说道:“达开兄弟,既然韦大先生一片热情,我们只得从命了。”

  达开无奈,向韦正拱手道:“抱歉得很,打扰了!”

  韦老先生的轿子一直抬进内院去了,宣娇在韦家门前下了马,也过来道:“达哥,常听得云山哥说金田村如何如何,今天到了这里,不可不细细一游。”

  昌辉听了,微微一笑。达开见韦家宅第甚是气派,高大的灰色围墙一眼望不到头,房屋数进,门楼高耸,两扇黑漆大门兽环铜钉,金光灿灿,门掘上进士第匾额已经除去,空留下一片痕迹。门前有一座广场,场中央树了一根旗杆,上面悬了一幅“国子监生”的长旗,临风飘荡,似在向乡邻告诫:“此宅主人非同一般。”广场面临清澈见底的蔡村江,江底满是由紫水从紫荆山中冲积下来的鹅卵石,孩童们赤了脚在江中鹅石上戏水,从空旷的水面望过去,益发可见韦庄的显焕。

  昌辉引三人进了庄门。门厅、轿厅一应俱全,门厅角落躺着那块惹祸的进士匾,“成均”二字显然已被凿去涂抹过了。昌辉怒向下人道:“快把它拿去烧了,还放在这里惹人生气!”

  进二门第一进是一座宽大的三合院,向南一排大厅,高爽亮堂,雕花槅扇,十分精致,东西两列厢房,也坚实轩敞,宣娇赞道:“好像样的院子!”

  昌辉叹道:“像样的堂屋,有钱就能办到,可是有钱无势,徒然受欺,宅舍再好,又有什么意思!”

  于是吩咐下人准备酒菜,然后邀达开等人进入客厅坐了,掩上门,郑重地说道:“敝村偏僻,而又人心险恶,少有至交。今日巧遇诸君,可算有缘,想留诸位在舍间盘桓数日,以尽地主之谊,不知肯赏光否?”

  宣娇口快,说道:“不行,我们还要去紫荆山有事哩。”

  昌辉正欲拿话试探,笑着道:“我看诸位不像是去山中游览,究有什么事情要办,可以见告否?”

  为政道:“既是观赏山景,又顺便探访两位朋友。”

  昌辉笑道:“只怕是去寻访拜上帝会中的朋友吧?而且这两个朋友还不曾见过面。”

  达开见昌辉不似恶意,又且躲闪不了,便爽快地说道:“不错,被你说对了,可是你怎么知道?”

  昌辉大笑道:“如果是旧交,必定来过紫荆山,还用问路吗?而且我还知道,你们和拜上帝会的传教师冯先生很熟悉,是吗?”

  达开等人益发惊异,达开道:“足下难道也认得冯先生?”

  “不!”昌辉叹口气道,“我若早认得冯先生,也不致受人欺侮了,我现在正想找他,你们能给我介绍吗?”

  达开道:“先生为什么想找冯先生?”

  昌辉道:“说来诸位也许不信,我韦昌辉今天可以剖心沥胆对天起誓,我诚心诚意要求加入拜上帝会,想求冯先生为我引荐。”

  达开严肃地盯住韦昌辉道:“先生是一方财主,家道富厚,不知为什么想加入拜上帝会?”

  昌辉激动地说道:“为什么?还用说吗?今天我家在新墟镇上所受的羞辱,你们都是亲眼目睹的吧,这还不过是我家许多年来所受欺辱陷害的一次。我家虽然有钱,可是家中无人做官,没有功名,又与官衙没有交情,再则又是僮族,打官司都吃亏。平常我都忍了,可是今天把我老父抓去,使我忍无可忍,不得不仰仗他人来保护自己,保护家人,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寻拜上帝会的缘故。如果能够办到,我愿意拿出一大笔银子供给拜上帝会使用,请你们给我帮助。”昌辉说到后来已经泪水盈眶,哽咽不能成声了。

  达开和为政兄妹都被感动了,然而达开想得深,这样一个大财主,今天因为受了欺侮而要求人会,日后会不会后悔而中途变心呢?正在沉思如何回答,韦家男仆忽然匆匆奔了进来,站在厅门外面喊道:“大先生,县里又派人来催缴粮赋了!”

  “胡说!”昌辉勃然大怒,猛跳起来,拉开厅门大叫道,“去,去,告诉他们,我家的粮赋早已完过了,还来催什么粮,不是胡闹吗?”

  “是啊,家人也跟他这么说,还是我押了谷子从水路进城的,是钱老大的船,可以证明。可是催粮的头儿要我家拿出粮单来。小的跟他说,那天完粮时人多口杂,我家谷子过了称进了仓,却不曾给完粮单,我当时问收粮大爷要粮单,他却板了脸,问我:‘谷子呢?’我说:‘早进了仓了。’他蛮不讲理,把我赶走。刚才我又说,我们家里明明白白完过粮的,我家大先生也上县里去过了,怎可再要我们缴一次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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