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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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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你这话说的!芝麓再怎么自在逍遥,对尤侗的这首诗也有所耳闻呀,再说我这顾园差不多成了江南故旧来京投亲访友的落脚之处了,我常可以从他们的口中得知江南的倩影,唉,看来是今非昔比呀!一代不如一代!” 龚鼎挛说罢捋着花白的长须轻声吟了起来: 去年散米数千人,今年煮粥才数百; 去年领米有完衣,今年喂粥见皮骨。 去年人壮今年老,去年人众今年少。 爷娘饿死葬荒郊,妻儿卖去辽阳道。 …… “芝麓兄,你知道吗,老弟前日上朝的时候对皇上奏了一本,洋洋洒洒数千言,但其精辟之处却只有十个字:若要天下安,留发复衣冠!皇上当朝就夸赞我敢于直谏,是个忠臣哩!”陈名夏微黑的脸上这会儿泛着红光,显得很兴奋。 “怎么,你竟敢当廷说出这样的话,就不怕——”龚鼎孳心里一哆嗦,脸色都白了。 “何须如此惊怕?放心,此事不会株连到你的!哈哈!”陈名夏满不在乎地开着玩笑,讲述了连日来朝中发生的事情。 一日皇帝亲临内院,阅读《通鉴》。在读到唐朝武则天之事时,皇帝看着一旁侍读的大学士范文程、宁完我、冯诠以及陈名夏等人问道:“在朕看来,唐高宗勾引父皇身边的才人武媚,并册立为后,实为无耻之甚。武媚毕竟为女流之辈,其所做所为不乏种种秽言,朕并不欣赏此人。” 大学士们见皇上已有高见,便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唯唯诺诺,点头称是。 “依尔等看来,自汉高以下至明代以前,以何帝为最优?” 范文程捋着稀疏的白胡子一副冥思苦想的样子,福临看着他,眉间已透露出几分不满。这位三朝元老已经快六十岁了,因为他曾一言定大计,为满洲取天下立了大功,所以很受少年天子的信赖,可渐渐地,福临发觉这位饱学的大学士越老越圆滑,明哲保身,不愿意再抛头露面了,难道他是真的老了? “据卑职看来,汉高、文帝、武帝、光武、唐太宗、宋太祖、明洪武等俱属贤君。”大学士宁完我朗声回答着。这位三朝老臣,出身虽然卑下,并且身在满洲三十多年还“不熟满语”,但他对少年天子以及满洲贵族之好恶却心里有底,积累了二十年的从政经验,很得少年天子的赏识。 “而其中最优秀者为谁?”福临穷追不舍。 “唐太宗似过之。” “岂独唐太宗?卑职以为历代贤君,莫为朱洪武。”陈名夏不以为然地提出了反对意见,宁完我拿小眼睛定定地瞅着他,嘴角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这位汉青大学士,对一向恃才倔傲的陈名夏非常忌恨。其实又何止宁完我一人?陈名夏自受顺治帝重用以后,力图恢复或酌用某些明朝旧制,而用人时一般又偏爱江南籍故人,所以常与墨守关外旧规的满族贵族抵晤,而以冯诠为首的北方籍汉官也多与他不和。 “嗯,朕也是这么想的。”少年天子的话令陈名夏甚为得意。一年多来,陈名夏时常被皇帝应召入宫筵宴,并几次获赐朝服等恩赏。有一回在内院,少年天子与诸满汉大学士畅谈治国之道,陈名夏不时地奏述,侃侃而谈,甚称帝旨,君臣二人海阔天空议论了半个多时辰。而在场的范文程、宁完我、洪承畴、额色黑、陈之透等五位大学士皆被冷落在一旁。这一回,陈名夏又是独蒙帝宠,怎能不眉飞色舞,得意洋洋? 福临兴致勃勃,目不转睛地看着陈名夏:“天下何以治,何以乱,且何以使国祥长久?” 陈名夏不假思索地对答道:“皇上如天,上心即天心也,天下治平,惟在皇上。” “既是如此,其道如何?” “陛下可曾听过一首正在江南民间传唱的小曲,名日《煮粥行》?” “嘿!你说的是这首诗呀!”福临一拍巴掌,连声说道:“这诗一唱三叹,写法很是生动形象,属于乐府诗一类。告诉你吧,朕非但知道这首诗,而且正令宫里乐工们弹唱哩。过些日子等她们唱熟了,朕就带你们一起去听听,这样才会品悟诗文的意趣呢。” 少年天子居然对这首揭露清廷的圈地法和逃人法的小诗大加赞赏,并且令人谱谱要在宫中弹唱!冯诠与宁完我等人一脸的茫然。“皇上这是怎么啦?这可是一首嘲讽大清的诗文呀!” “陛下,卑职以为这首诗不宜在宫中吟唱。”冯诠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少年天子的表情。“这分明是对大清朝的不满嘛!” “依卑职之见,此首诗的作者长洲人尤侗是居心叵测,他是要在民众中制造混乱!作为一名小小的技贡,官职低微,可能是致仕无门才愤世嫉俗,满口胡言的。皇上,此诗对大清的威严没有益处呀,何以要吟唱呢?依卑职之见,应将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尤侗打人大牢,这样一来,也就没有人再敢吟唱他的诗文了。” “不然!”福临摇着头,看着冯诠和宁完我:“这不正反映了我大清政治的弊端和百姓的疾苦吗?尤侗写的是事实,反倒有助于朕了解天下之事,朕倒是很欣赏他的人品和才华。” 皇上这么一说,大学士们不再争辩了,陈名夏心中窃喜:嘿,这少年天子还真是个关心百姓疾苦的明君!我不如趁着皇上高兴,再进一言…… 去年散米数千人,今年煮粥才数百 去年领米有完衣,今年啜粥见皮骨 …… 少年天子竟有滋有味地哼唱起来了,大学士们不得不附庸风雅,和着拍子,轻声附和着。 小人原有数亩田,前岁尽被豪强图。 身与庄头为客作,里长尚索人丁钱。 庄头水涝家亦苦,驱逐佣工出门户。 今朝有粥且充饥,哪得年年造官府? 商量欲向异乡投,携男抱女充车牛。 纵然跋涉径千里,恐是逃人不肯收。 “哎呀,四海苍生,皆朕赤子。近来中原直隶一带水潦为实,人民困苦,饥饿流移,深轸朕怀。朕即位十一年来,笃求治理,而治效未臻,切为民谋,而民生未遂,彊围多故,征调繁兴,水旱频仍,流离载道,皆朕不德之所致也!” 见皇上如此自责,陈名夏心里万分激动,猛然跪在皇上的脚前,不顾一切地说道:“陛下明鉴!要得天下安,留头复衣冠!” “什么?留头复衣冠?”福临一下子怔住了,睁着一双漆黑晶亮的眼睛定定看着陈名夏。 “你、大胆,放肆!这发令乃大清区别于前明王朝的一种标志,你竟敢坏我大清祖宗之法?”宁完我义愤填膺,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睁得溜圆。 “陈名夏,你也太狂妄了!”冯诠一双小眼睛滴溜溜地看着陈名夏,一副阴阳怪气的样子。 陈名夏并不理会宁完我、冯诠等人的冷嘲热讽和怒目相对,满怀期待地看着皇上:“陛下明察,陈名夏一心为着大清的江山社稷着想,不忍看着陛下如此痛苦自责,不才愿为陛下分忧解难……” “嗯,与其才高而不思报国,不如才庸而思报国之为愈也。”福临的脸色变得阴沉下来,“此事容议事诸王、贝勒、大臣及会议各官再议具奏。” 少年天子甩手出了内院。几位大学士们一直等皇上的御辇进了午门,这才起身松了口气。 “陈大人胆气令人钦佩,只是……不妥吧?”范文程理了理衣帽,向几位一拱手:“老夫先行一步,失敬失敬!” “老滑头!”陈名夏在心里说着,低头想着心事。看天子的态度,也不知是福是祸? “哼,得意便妄形,各位,咱们可得留点神,走走,上前门楼子喝茶去,我请客!”冯诠拉着宁完我,边说边朝外走,额色黑迟疑了一下,跟了上去:“算我一份!” 听完了陈名夏的叙说,龚鼎挛指着胡子半晌没有言语。 “好啦,芝麓兄,我知道你为人处世一向谨慎,我也不是个二百五呀。皇上一向鼓励我们臣子直言进谏,只要没有私心,一心一意为国为民着想,皇上肯定会明察的。身正不怕影子斜嘛。” “那,你敢说你没有结党营私,重登南党领袖宝座的想法?” “嘿嘿,咱们东林党人以及江南文人原本就比那些有才无德、善于阿谀奉承的阉党以及满洲籍的文人们高出一筹嘛。想我江浙一带,人杰地灵,物华天宝,自古就是名士辈出的地方呀!” “话虽如此,可现在是满人和阉党占上风,唉,风水轮流转。不提了,走,走,到厅里去喝几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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