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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完,便恭引令晖等人来到了法堂。令晖进了法堂,抬头一看,见法座主席上已然坐了一个女尼,便怒形于色,旁顾该庵的主持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意思是,法堂之上已有法师,何必请我来此?如此戏弄却是为了哪般?

  无色庵的主持显然也不认得高踞主席座上之人,急忙趋前问讯:“大师住锡何处,若能改日赐教,合庵均感荣光!”

  那女尼淡然道:“你自然不识得贫尼,但令晖总该识得。”

  主持一下愣住了;这女尼好不晓事,令晖将近百岁高龄,传闻是达摩祖师的女徒总持大师的关门弟子,与僧灿大师是同门师兄妹,均为禅宗的第三代传人,声誉何等崇隆,这女尼看她年纪当是令晖的弟子辈,怎敢口出不逊?

  这时令晖已然开始打量席上女尼,先是觉得那女尼初上中年,再看却似乎已逾百岁,复又细看一下便觉此人年纪愈看愈增,而且神态与总持师父似极,难道她是总持大师?难道师父越活越年轻了?

  “弹指一瞬间,一甲子过去了。这六十年间,你的道行长进如何?”那女尼道。

  令晖一时汗从背出,连忙趋前跪下:“师父,原来你老人家健在!”

  “为师只因一事未了,尚不得撒手西归。”女尼道。

  “师父功德圆满……”令晖道。

  “若是功德圆满,自然西归了!”女尼道。

  这时,法界寺随行女尼和无色庵全体女尼已然全数跪下,给总持大师请安。

  总持大师让众人起身后,这才淡然道:“你们听说晋朝有个王嘉、王子年?”

  “是不是传说中的仙人王子年?”令晖道。

  “其实他也是人,还实实在在活着的人。”总持大师道。

  “那不二、三百岁了!”一个女尼嘀咕道。

  “人若能善自为之,活数百岁又何足为奇?他今日中午来京,亲自把徒儿的双眼给废了!”总持大师道。

  “他的徒儿?”令晖颇感不安。

  “他的徒儿便是章仇太翼!”总持道。

  “章仇太翼?”令晖大为惊愕。

  “他老想做好事,所以师父把他的一双眼睛废了。或许你们会想:好事不能干,那我就干坏事好了。试想,好事尚不能干,那坏事就更不能干了!废了双眼,对悟性差者确有好处,不至于为一时一事所局限,慢慢悟出了是非变幻、祸福相依、得失无常的真谛。令晖,你天天佛经不离口,处处为人说法,可你心中想的是什么?你所为何事?人家好事都不敢轻易为之,你却放心去干坏事!”总持道。

  令晖重跪于地,吓得不敢吭声。却有一个年轻女尼心直口快,直言心中疑惑道:“请问大师,佛说普渡众生,你却说好事干不得,这其中可有矛盾?”

  总持慈祥地一笑说:“你问得好。先朝有个大臣,致仕之前想多做好事以补平生之不足。于是,凡是故乡士子登门求进,他即满口允承,立即写信给当地父母官,要他举荐。这些善于钻营的士子们鲤鱼跃龙门,衣紫腰金;然而,另外那些有真才实学之士,由于不屑邪道钻营,上进的机会一次又一次被人夺去,潦倒一生。结果是,朝中无正人,遍野是遗珠。须知这个当朝元老,每作一件好事,便成一件坏事。可见,不是任何好事都可以随便为之。唯有无害于人、无损于物、无碍当前,无患后世之善事方可为之;利一人一物而害万人万事的事情,是万万做不得的!所以,不明事理的人为善甚难,立功积德谈何容易!”

  那年轻女尼稽首再拜曰:“谢大师指点!”

  总持又转说令晖,肃然言道:“令晖,出家人五蕴皆空,你因何与人勾结,扇阴风。点鬼火,致使广阳门外显戮十人,数十家藉没为奴,佛门戒律被你破坏无遗,你的道行由于戒定慧丧失也将荡然无存!现我带你到一个去处,让你亲眼看看你造的孽!走吧!”

  总持大师步下讲坛,穿廊过室来到艺人万宝常客居所在。

  太子杨勇被废后,万宝常接济中断,一病不起,他的妻子乘机卷资逃去,弄得万宝常贫病交加。他孤愤难泄,一气之中,将自己以心血写成的六十四卷《乐谱》付之一炬,此时室内火势正旺,万宝常把最后一卷书又丢进火中,对来人略无反顾。

  总持合什稽首道:“阿弥陀佛,万大师,你这么一把火,既将自己一生心血化为灰烬,也令后世丧失六十四卷音乐经典!令晖,这位万大师乃是管弦巨匠,音乐大师,他一生坎坷不得志,后得太子杨勇赏识,实指望他日春风得意,大展其才;不料,太子被废,万大师因绝望而焚书……令晖,你造的是什么孽?”

  忽然一阵哈哈大笑,其声乍落,王子年已飘然入室。

  “总持大师,你如今要如何发落你这宝贝徒弟?”

  总持对王子年稽首道:“弟子不肖,甚是惭愧!”便对令晖道:“因果不爽,天网不疏,令晖,你可悔过了吗?”

  令晖大汗不止,华发如灰,脸上皱纹迭起,颤巍巍瘫坐地上……

  王子年转身对万宝常言道:“六十四卷《乐谱》烧便烧了,我带你到一去处,让你听听举世无双的天籁如何?”

  那万宝常苦涩如树皮的脸,已然丧失表达喜怒哀乐的能力,过了许久,眼中竟有一点光华闪烁,便如断根的老树,竟然奇迹般地绽开芽眼,抽出米粒大小的新芽。继而又迟缓地点了点头。

  王子年拉住万宝常的手,缓缓走出了房中,但见曲江池直而复曲,曲而复直,池中星光点点,竟然池中有天。

  第三节

  〖宣华夫人的一席话使汉王蜀王陷入了沉思。〗

  一抹斜阳穿透西窗投在花厅的东壁上,似乎在提示室中的主人,莫要忘却悬在东壁上的书画。

  果然宣华夫人的目光缓缓地从书画上扫过,最后逗留在王羲之的《丧乱帖》上。

  这轴《丧乱帖》她何止看过千遍,但每回看过感想却不完全相同。那时,北方沦陷,西晋灭亡,王氏举族南迁,投靠琅琊王司马睿于建业城,忽闻先人的坟墓被异族所毁,王羲之遂有《丧乱帖》之作。过去宣华夫人观看此帖,但觉作者亡国之痛、破家之愤溢于字里行间;如今看来,那满纸的悲愤、惨痛,似乎都已收敛人那一横一撇一钩一坚的笔划之中,而那一横一撇一钩一竖的笔划便非笔划,却化成刀枪剑戟,森森然有刀兵的气象。

  王氏合族南奔,她陈氏举国北走,虽是易地而处,其情则一。

  先前,她作为莲花公主被俘入隋宫,初见此帖虽有好感,也不过是淡然视之而已;因为那时她是罩在水晶宫中的少女,不问朝政,也不与世事,既不知是非得失,更不解恩怨仇恨为何物,其实她自己也是水晶般的纯朴,所以初见《丧乱帖》但觉投缘罢了;自从结识了尉迟明月之后,她对于“爱”与“恨”顿然大彻大悟了,如今,她不仅对《丧乱帖》有了新的理解,对顾他之的那幅仕女画也有她独特的看法:

  ——试想,与顾恺之比邻的那个丽妹,若非心头被顾恺之钉上了金针,又怎能嫁给顾痴?

  唉,她莲花公主的心头难道不也是被杨坚钉上一根金针,这才成为宣华夫人吗?

  现在,她的厅里不仅高悬着王羲之的《丧乱帖》与顾恺之那幅妻子的画像,也挂着尉迟明月心爱的《慰问帖》与《拜墓图》,她把姊妹两家的山高海深的大恨,皆储人斗室之中。每当她定睛观望《拜墓图》上“山崩溟海竭,鱼鸟将何依”的题辞,即有心潮拍胸、冲突欲出之感,顿觉自己任重而道远了!

  “蜀王殿下来拜望娘娘。”司琴立在门外禀道。

  宣华夫人神情一肃,俨然如三军主帅,凛凛有威,司琴感到一股肃然之气,森森然袭来,正欲跨进门槛的左脚,不觉缩了回来。

  “有请。”

  宣华夫人话声一落,蜀王杨秀就已驾到。一进门,便恭身作礼道:“孩儿杨秀给娘娘请安!”

  宣华夫人听了“孩儿”二字,各种情绪毕涌心头,心想,你是二十八岁,我也是二十八岁,我竟然是你“娘”,天下多少荒唐滑稽的事,莫此为甚!她直想狂笑一番,终是控制了自己,见杨秀身后手捧礼盒的司琴,对杨秀的来意便即了然。上个月晋王杨广也送来了这样的一个百宝盒,盒子是一样的,来意自然也是相同的。她终于淡淡一笑,说道:“蜀王大驾光临,难得难得!司琴,看茶伺候!”

  “是!”

  “自家人,坐下叙话。”宣华夫人又说道。

  “谢娘娘。”

  二人隔着茶几,相对坐下。杨秀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在宣华夫人的脸上。宣华夫人生下公主之后,坐了两个月的月子,丰韵又增了三分,她本来已是秀绝无伦,而今更是玉琢粉妆一般,杨秀看着看着,竟然看呆了,浑然忘却了来意。

  “请殿下用茶……”司琴低声提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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