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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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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年痛心疾首:“我那从兄弟高纬,是个脓包!”他又摇头叹息,“那祖孝征向来品行不端,文襄帝曾打他四十大板,文宣帝一见面便指着他的鼻子骂老贼,可高纬却偏要重用他!” 大师兄继续说道:“其实祖孝征也是一怪才,不仅文章华丽,善解音律,精通四夷语言,尤其能言善辩,巧思层出不穷。特别是他的好话句句花样翻新,实在是叫人百听不厌。须知,凡人都是爱听好话的,平生没作什么好事的人更是爱听好话,而最爱听好话的便是不干好事的皇帝了。有如咽下山珍海味,百吃不腻。那高澄虽是打了祖孝征,高洋虽是骂了祖孝征,其实都离不开他,没有他那妙语连珠的好话,他们的日子便过不下去。当然,没有祖孝征,北齐绝不会这么快灭亡。北齐不灭,北方也不会这么快统一了。所以,祖孝征是为北方的统一立下了大功的人。” 姓高的少年目瞪口呆:“你说他立下了大功?”他一激动进而谴责道,“我整个大齐都被他毁了!” “这天下,本来并无北齐和北周的。”大师兄依然心平气和地说,“你身为王子公孙,当知这北周、北齐的来历。四十多年前有个叫高欢的将魏孝武帝逐出洛阳,另立一个傀儡皇帝,于是便有了东魏;魏孝武帝西投长安的宇文泰,宇文泰将他害死,也立个傀儡皇帝,便有了西魏。过了若干年,高氏、宇文氏分别取而代之,都当了皇帝;于是东魏成为北齐,西魏成了北周。这两个国家都是偷来的。”他不理少年满脸不悦的神色,继续微笑着道,“一个小偷,倘若偷到手的东西得而复失,丢掉了,从不大喊大叫,你却大喊大叫,我看你不如小偷!” 那少年脸色红一阵青一阵,不知是气到极点,还是完全泄气了,他愣了半晌,没词;但最终还是进出一句话:“他,他们把我们高氏斩尽杀绝了,你知不知道?” “四十六年前,高欢曾经上一道表章给魏孝武帝,表中起了重誓,他说:臣若敢负陛下,使身受天殃,子孙珍绝!此事你们没听说过吗?”大师兄望着众人,说罢,又弹起琴来。忽又言道:“二十年前,齐显祖高洋既已夺人江山,又将魏王族元氏三千多人全数斩杀于东市,还将婴儿抛掷空中,用刀枪承接,然后将尸体投入漳河之中……”他略一停顿,神色凄苦地望着众人,“其时,你虽未出生,后来总听说过吧?” 琴音继续迟缓。 那少年哑了半晌,忽然感到自己由苦主变成了被告,原先的满腔仇恨不由泄去大半。 须发斑白的二师兄来到琴案前面,恭肃地朝大师兄跪落下去,感激涕零地说:“幸蒙大师兄点化,伯丑今日方得登堂入室,窥大道之堂奥!” 大师兄微微地点头,吐出一言:“歪打正着。” 二师兄欢喜无限,乐滋滋地烧饭去了。 那姓高的少年与三师弟交换了一下眼色。尤其是姓高的少年,毫无表情,然而心乱如麻,疑虑丛生,困惑之极。这个“大师兄”为何尽说我高家的不是?他是北魏皇族的遗孤吗?那个“二师兄”从数落中又悟出了什么?他自问“伯丑”是否便是那三大高人中的杨伯丑?那么中年道士“三师弟”则便是章仇太翼了!我今日总算找到三大高人了?但这个“大师兄”说我连小偷都不如,怎肯传我功夫? 三师弟在叙述这回下山的见闻:北周的新皇帝不仅杀了齐王宇文宪,又将五个亲王赶出帝京命其一一就国,然后美滋滋地同时立了五个皇后…… 大师兄忽道:“这就是了!我正怪北周这粒水泡何以尚未消灭,快了,快了!齐人杀斛律光、兰陵王乃是为北周扫清道路,但不知周人杀宇文宪,肃清皇室是为何人效劳?!” 姓高的少年心中又是—笑:他前言我的敌人在内不在外,说明报仇已非必要;今说北周行将灭亡,说明报仇已无可能。如此看来,我真的千里迢迢白跑一趟了!罢了,今晚在此暂歇一夜,明日回去便了;但是,国已破,家已亡,回哪里去呢?他忽然想起了堂姊姊。他祖父是高欢的从弟,高岳,封清河王,由于同侄皇帝高洋争夺一个女人,被杀。父亲庶出,祖父一死,更无依靠,待他出世之后,父母相继亡故,只得寄居伯父高劢家中。伯父袭爵清河王,只有一女,便是他的堂姊姊了。伯父待他如亲儿一般,堂姊姊更是将他视为亲弟弟。后邺都沦陷,伯父不知去向,想来定是死于乱军之中。堂姊姊被北周的兵士虏去,想来是比死更蒙受痛苦了。事后经他千方百计打听,这一群兵士的领队军尉姓长孙。长孙氏是鲜卑人的姓氏,在北周朝廷中算是很有势力的望族。关于堂姊姊的消息,所知的便是这些。他心中千呼万唤:姊姊,你在哪里? 晚饭之后,少年无事即到茅屋四周蹓跶。时在仲夏,草青树绿,昆虫合奏,蛙声一片,令人心旷神怡。他转到屋后,见水沟中躺着一段枯松,足有碗口粗细。枯松上停着数十只青蛙,鼓起下颏的汽泡,起劲地鸣叫。那青蛙排列成一字形,恰如士兵列队,这野趣实为平生之未见,他一时竟然看呆了。忽然,那段枯松微微地蠕动起来。定睛一看,天!这哪是枯松,是蛇,是一条大蟒蛇!他不由心跳加速,飞也似地奔回屋中…… “那畜生吃素,不杀生,不用害怕。”三师弟安抚道。 当晚,他与三师弟同室睡觉。 “你那二师兄叫杨伯丑?” “不差。” “那先生的尊讳是章仇太翼了?” 他点头默认。 “那你们大师兄叫什么名字?” 章仇太翼带着诡异的神色摇了摇头。 “那你们的师父呢?” “我们没见过他。我们的大师兄就是我们的传授师父。”章仇太翼说罢叹了口气,似乎深为遗憾。 少年想:难怪两个师弟对大师兄敬若神明,他实际上还是他们的师父呢。想到这里,他不禁怔怔出神地叹了口气。 “为何叹气?” “我千里迢迢来找你们三位前辈,但你们大师兄却说我连小偷都不如,看来是不要我……”少年眼含泪珠迟疑地说。 “你会错意了。依我看,大师兄是很喜欢你的。” 少年懵了一阵。章仇太翼道:“大师兄向来极少说话,同我们交谈也只三言两语而已。今日对你长篇大论,很少见,很少见!你若是肯留下来,我帮你去说说情,是可以的!” 少年暗忖:我若不想复仇,又何必学武功?而我若要学习武功,便必须放弃复仇的愿望…… 章仇太翼似乎看穿他的心思:“你以为学武的人都是为了恩仇的缠缚而来的?看来你还是很糊涂!”他伸手在少年的头上弹个暴栗,又教导道,“你躺下,细细回想今日大师兄的话,把自己的心再洗一遍。” 章仇太翼说罢即敛神净虑,缓步到茅屋外的清凉的月色下盘膝而坐,再也不做声。 少年静静地躺在床上,但闻蛙声一片,不由地心潮如涌。 第二天早晨,少年到屋外树丛下小解,听见杨伯丑与章仇太翼在一棵大松树下对话:“大师兄昨日一席话,真令我大开眼界了。” “二师兄莫非由此悟道了?” “悟道却不敢说,却是受益匪浅。” “二师兄,你也点化点化小弟!” “道若是可以言传,大师兄早传给我们了!” “你就不能勉强为小弟说几句?” “比如说,你昨日说:北周的新皇帝杀了齐王宇文宪,将五个亲王赶出京城,同时又立了五个皇后。这消息,我们听了倒也平常;但大师兄则立即判断北周快灭亡了。你说,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 此事正是高姓少年极为关注的问题,他不仅专注地听着,而且连杨伯丑说话时脸上每一个神情的变化都不忽略。 “为什么?便在那一瞬间,大师兄已立即断定:新皇帝是一个不可救药的昏君,周围也无一个贤臣辅佐,眼前又少直言敢谏的贤臣,身屑却有一个居心叵测的篡夺者……所以,北周必亡无疑。大师兄的高明不在这番分析,而在于能从瞬间完成这种观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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