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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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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旗人。他曾评点《西厢》、《水浒》,议论虽有无限遐思,却又过于穿凿,想是才高而见僻之故。” “如此,他与明朝李贽就是一样派头了。”听着他们一问一答,徐元文简直应接不暇。皇上以《西厢》考和尚,考不倒,足见和尚外学之博;和尚以《红拂记》考皇上,皇上批其中肯,毫不作难,皇上读书之博也可见一斑了。至于金圣叹批《西厢》的刻本,徐元文家住昆山,离苏州不过百里,只听说近年刚刚刊行,还不曾读到,而皇上深居九重,竟能先睹,求知之勤,实堪惊佩啊……徐元文再把思路拉回来注意听讲时,他们已谈起玉林不日出京回山的事。皇上方才那谈笑风生的洒脱气概,不知怎的,忽然消失得无踪无影,眼睛里一片消沉的愁绪,强作笑颜地说:“老和尚答应朕三十岁时前来祝寿,庶几可待;报恩和尚说他来祝四十,朕怕候他不得了。”玉林劝慰道:“皇上当万有千岁,何出此言?”福临用拇指和食指弹弹自己的面颊,说:“老和尚相朕面孔似略好看,”又揣着胸怀说:“但此骨已瘦如柴。似此病躯,如何挨得长久?” “皇上劳心太甚。深幸皇上拨冗繁少思虑,以早睡安神为妙。” “唉,朕若早睡,则终宵反侧,愈觉不安;总是谯楼响了四鼓,倦极而卧,才得安枕。” “乞皇上早为珍摄,天下臣民幸甚。”玉林说得很真诚,不想却勾起福临更深的悲哀。他停了片刻,终于静静地说道:“财宝妻妾,是人生最贪恋摆脱不下的。朕于财富固然不在意中,即妻妾亦觉风云聚散,没甚关情。”他咬住了嘴唇,停了停,接着说:“若非皇太后一人挂念,便可随老和尚出家去!” 在场的人都大为惊诧,王熙和徐元文甚至都吓呆了,不知该说什么好,幸而玉林通琇接过了话头:“皇上,常人剃发染衣,不过是机缘使然罢了;大乘菩萨则不然,常化作天王、人王、神王和宰辅,以保持国土,护卫生民,不厌拖泥带水的烦恼,普施大慈大悲的懿行。如果只图清净无为,自私自利,任他万劫修行,也到不了诸佛田地。就今日而言,若皇上不现身帝王,则这番召请耆年、光扬法化的盛举由谁来做? 故而出家修行,愿我皇万勿萌此念头。”他说的是事实。自从顺治崇佛以来,各处寺院的重建新建和各种法事道场,在京师变得十分纷繁、隆重,皇家的大量金钱,投入了崇佛礼佛事务之中,佛门的影响在日益扩大,这不正是象玉林通琇这样的高僧们所期望的吗?许多南方高僧如憨璞聪、玄水杲、玉林通琇、茚溪森、木陈忞等,都相继来京,接力续进地围绕着福临。这些高僧都很博学,有高深的诗文素养,善投顺治所好。他们言语投机、志同道合,顺治也因醉心于汉家文学而落入佛门圈套,把早年间受汤若望感化而不信僧道的信念完全抛弃了。 另一个重要原因,在于福临自身的苦闷。如果他想一辈子享尽欢乐,当一个穷奢极欲、腐败昏庸的君王,那他决不会有任何苦恼。但是偏偏他想有所作为,偏偏他又相当英明,偏偏他又处在满族初主中原的特殊历史条件下,他就得经受无数痛苦。正是这些痛苦,逼得他向佛门寻求解脱。 玉林通琇身为知名高僧,焉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接受皇帝出家呢?所以他头头是道地说了这么一番话,真不愧国师之号。顺治听了也不得不频频点头。然而顺治并不就此罢休,退了一步,说:“不出家也罢,老和尚收朕为弟子吧!” “啊,这如何使得?”玉林没料到这一着。 “愿老和尚勿以天子视朕,当如门弟子茚溪相待才好。” “这……也罢,老僧依皇上就是。”玉林生怕这位年轻的皇帝又会使出别的更叫他为难的招数,再说收一个皇帝为门徒,总是佛门盛事。 “那么,就请师父给朕起名吧!” 玉林推辞半天,福临固请不让。当玉林终于提笔要选择法名了,福临又从心底里深深地叹口气,忧伤地说:“师父赐朕法号,必得拣一个最丑的字才好……”王熙和徐元文看着皇上眼睛里游动不定的光芒,一时更加不知所措,身为文学侍从,哪里敢管皇上的这些事情? 玉林书写了十多个字进呈皇上御览。福临自己选择了"痴",上一字则是禅宗龙池派第五代的"行",于是,顺治皇帝的法号便是"行痴"了。 福临还要行见师礼,玉林哪里敢受。王熙和徐元文此刻却敢说话阻止了,因为这明显地与朝廷大礼不符。福临只得作罢。他望了一眼茚溪——全名茚溪行森——,笑道:“茚溪,从今以后,朕要称你师兄、法兄了!”福临说他"即妻妾亦觉风云聚散,没甚关情",难道董鄂妃也不在他心上?不是的。今春以来,她便病倒了,卧床缠绵至今,一天重似一天。多少太医,开了多少药方,竟然毫无起色。福临天天都去承乾宫,每见到瘦弱得风吹就倒的乌云珠强打精神,欢颜相对,他都心酸难忍。太医早就暗示过了,但福临不肯相信她真会离他而去。虽然理智告诉他,这只是早晚间的事情了。所以,他所谓的"妻妾"中是不包括董鄂妃的。或许他出家的念头也是由此而起? 福临没有回养心殿,径直往承乾宫看乌云珠。他今天和文士、和尚一番畅谈,虽然很痛快,却也勾起了心底深深的忧郁。如果乌云珠没有患病,会最恰当地给他安慰,使他如同洗个温水澡似的浑身舒坦、精神百倍。 黄昏时分,残阳如血,给整个宫殿涂上一层使人心醉又叫人感到沉重的暗红色。福临止住下人通报,迈步进了承乾门,转过石雕影壁,走月台、过前殿,叮叮咚咚的琴声伴着晚香玉的甜香,随风飘来。福临惊喜得几乎要跳起来:除了乌云珠,宫中无人会抚琴。那么,她病体有了起色? 福临兴奋地加快了步子。琴声悠扬,更清晰了。真美啊! 琴声蕴涵着空灵秀美,使他产生御风云霄之上、飘飘欲仙的美妙想象,同时,又使他不觉联想起"高处不胜寒"的名句。 当福临走近寝宫时,那明媚的、飘忽的、绵绵不绝的尾音,引导他感受明月、流星、夏露、秋霜……他不知不觉地停了脚步,微微闭上眼睛,沉浸在袅袅余音和悠远深长的意境之中。 突然,铿铿锵锵,琴声震响,清越奋迅,慷慨激昂,仿佛天边雷暴,头顶电闪,狂风骤雨即将来临,使福临惊愕之极。他想象不到,丝弦古琴居然能奏出这样昂扬的情绪。他也无法相信,这种大江东去似的曲调,能从他的乌云珠那羸弱的纤指下迸出。他赶紧往前冲了几步,未到门前,屋里"砰"的一声响,仿佛什么沉重的东西砸在琴上。琴声断了,代之而起的,是悲痛欲绝的凄惋哭声:呜呜咽咽,若断若续,比嚎啕大哭更令人心酸。 福临十分紧张,大步闯进寝宫,眼前的场面使他惊呆了:北墙上,一横卷古画端端正正张着,画下一张供桌,供着些夏令瓜果和一炉香。供桌前是矮而长的漆黑的琴桌,张着乌云珠心爱的古琴——[春风],坐在细席坐垫上的乌云珠,正全身伏在她的"春风"上伤心地哭泣,泪水象断了线的珍珠,”扑答扑答"直往下落。但哭出声的并不是乌云珠,而是跪在她旁边托着银盘送药盅的容妞儿。药盅已经打碎在地,容妞儿也哭得跟泪人儿一样了。 福临心慌意乱,扑到乌云珠身边,扶起了她。谁知泪眼迷离的乌云珠回头看到是皇上,既没有强支病体地跪拜——她一向如此,虽然福临已免了她跪拜——,也没有在瘦得可怜的脸上泛出一丝知心的笑——她一向如此,虽然谁看了那笑容都想落泪——,竟不顾一切地扑到福临怀中,搂着他恸哭失声。福临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失态,慌得心头"卜卜"乱跳,手指都在哆嗦了。 他紧紧抱住她,用颤抖的手轻轻抚摸她柔滑的黑发,努力咽着唾液,用发干的声音安慰着:“别哭,别哭……你是怎么啦?……你一向不这样啊……”小声说着、安抚着,触到的是一副瘦伶伶的、柔弱的、无依无靠的骨头架。福临觉得心的一角在慢慢地撕裂着,非常痛楚,一低头,两颗又大又沉的滚烫的热泪,”叭嗒"一声,落到乌云珠的耳腮旁。乌云珠敏感地一哆嗦,抬起湿漉漉的脸,望着福临:“你,你怎么啦?”福临强笑着:“你怎么还问我呢?你这是怎么啦?……” “我……”乌云珠咬咬嘴唇,干瘦的面颊上闪出令人爱怜的酒窝:“我心里难过……我舍不得你……”福临很少从乌云珠嘴里听到这样直截了当的情话,心头一热,眼睛又红了,说:“你是不是听说朕要出家心里难过?谁告诉你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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