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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都还小,留在宫里乳母带着。这小妮子真招人爱,也大些,我试着时时把她带在身边。”

  “论长相,论颖慧,她不象你的侄女儿,倒象你的亲生女儿,长大又是咱们满洲的绝代佳人!”福临笑着说。

  董鄂妃正疼爱地抚摸着冰月的头,为她撩开前额的鬈发,说:“也许真是前世有缘,这妮子见我就怪亲的……哦,今儿个你看上去气色挺好,怪高兴的!”

  “酒逢知己千杯少。我虽没有喝酒,业已半醉了……”福临兴冲冲地讲起上午谈禅的经过,自己豁然开朗的解脱感,然后说:“你也学禅修道吧!清净无为、清心寡欲,红尘烦恼其奈我何?你也该解脱解脱,这两年,你烦恼得太苦了……”

  董鄂妃垂头不语,静默片刻,后来抬头笑笑,回答说:“好哇,我拜陛下为师,肯不肯收呢?”福临也笑了。忽然他对廊外一挥手,提高嗓音道:“停一停!”一直演练的乐曲停了,福临走过去,说:“这一处曲子尺寸不合,要再宽一些。'水车荷盖鲛人舞'一句重新演练。

  檀板拿来!”

  “啪",檀板一点,乐曲重新开始。在皇上亲自指点下,曲中误差都被改正过来。又演唱了两遍,福临才满意地退了回来。董鄂妃迎着他说:“古谚说,曲有误,周郎顾。可以比得眼前风光吧?”二人相视而笑。

  宫女们演习完毕,董鄂妃赏她们一大盘点心,吩咐她们晚上用心演唱,唱好了另外有赏。

  宫女们走后,董鄂妃说:“皇上,我们也走吧?”

  “走?我正不想走呢!她们奏唱一番,便有点心吃。朕做了半日教习,连茶也不给一口。你也忒偏心了。”董鄂妃高兴地笑着,很久没见过福临这么轻松愉快了。这使她那绷得很紧、压得很重的心宁贴了许多。她笑吟吟地说:“那叫他们送些点心清茶来,好吗?不过,你要小心点,别吃太饱。晚上太后的家宴还有好吃的呢!”

  “真的吗?”福临象孩子一样高兴:“好,只打个点儿。你陪我一块儿喝茶。”董鄂妃打发容妞儿去传差,小冰月却伸手要跟容妞儿走。

  董鄂妃于是只留下两名宫女在阁中侍候,其他人都下阁去了。

  她又不放心地走到廊下对容妞儿吩咐道:“传了差,把冰月送回宫去,哄她睡觉,不然晚上她该犯困了!”容妞儿尖声尖气地回答,把福临也引过来了。莲华阁建在水中,周围尽是荷叶莲花,那条通往岸边的小路完全被亭亭如盖的莲叶遮祝容妞儿、保姆、小冰月和宫女们几乎隐没在这一片绿莹莹的荷田中,只是由于她们的淡蓝衫子和冰月那身鹅黄色亮纱小袍子,才使她们在翠盖红衣丛中偶尔闪出身形。

  站在廊下纵目远望,西苑三海尽收眼底;琼华岛上绿树拥着白塔;雕栏玉砌的金鳌玉蝀桥如一道白虹卧在太液池上;宫墙之内,重重殿阙雄伟壮观;回望瀛台,更如仙山琼阁在波光树色间闪耀。福临心旷神怡,顺手拉过乌云珠,并坐在红栏下,说:“太液秋风,果然秀丽,不枉占了燕京八景之一,叫人心怀为之一爽!”

  “陛下,还记得宋人杨万里的名句吗?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莲花阁四周荷花怒放,在明媚的阳光中红白交错,格外精神。福临笑道:“虽不是西湖,这景致也看得过了。来年天下一统,四海平安,朕要江南一行,领略水乡风光,探究苏杭水土,何以熏陶出爱妃这样明慧秀雅的人儿!”

  “皇上取笑了。“乌云珠嫣然而笑。

  福临看看乌云珠,再看看水面荷花,又回头看乌云珠,情不自禁地说:“牡丹号称国色天香富贵花,哪里能比江上芙蓉风流潇洒。面如芙蓉柳如眉,正可以赠爱妃了!”

  “皇上过奖 。”乌云珠面色愈加娇艳。

  “你我并坐临流,消受绿天花海,这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分啊……你读了尤侗词曲,笔下功夫可好?”乌云珠赞叹道:“真是当今才子!”福临笑了:“爱妃慧丽过于玉环,尤侗之才也不亚于李白,你看朕比李三郎如何?”乌云珠心头一颤,不由敛起了笑容,一股悲凉之感象秋风似地扫过她心底。她努力压下这不祥的莫名其妙的心绪,正容答道:“那是一位昏懦之君,以一庸才安禄山尚不能制,到了马嵬之变,又不能保其所爱,英雄志儿女情无一足称,安能与创业垂统圣文神武之君王同日而语!”福临大笑,快乐非常,说:“贤卿所言,可谓快论,当浮一大白!朕愿与贤卿同保长生,万岁千秋永无离别,断不似李三郎之始合终离,空抱绵绵之恨……今日正是中秋佳节,家宴后你来养心殿,朕与你对月盟誓,生生世世,永为夫妻!”这时福临的目光、面容、表情,都象一个大孩子,洋溢着真挚之情。乌云珠心头一热,鼻子一酸,竟滴下泪来。福临连忙抬手为她抹去泪珠。

  半晌,乌云珠才神色黯然地说:“皇上受命于天,日月方长。妾妃以弱柳之姿,蒙陛下宠幸,天恩高厚,没齿不忘,虽粉身碎骨也难酬答。只怕福薄之人,当此重恩,反而折寿,不能长侍陛下啊……”福临不明白乌云珠怎么会突然生出这种念头,连忙安慰道:“朕与贤卿谈论古人,你怎么竟郁郁不乐了呢?水上逢秋,易生悲感,我们回去吧!”董鄂妃擦净泪花,换了笑脸说:“不忙,还要等茶点来呢。”她突然跪下,说:“妾妃有两件事求陛下恩准。”福临惊异地看着她:“为什么这样郑重其事?”

  “陛下看在妾妃入宫以来侍奉太后皇上尚属尽心的分上,务必恩准。”

  “好。你说吧!”

  “求皇上对各宫主位普施恩宠,不使六宫生怨。皇上如今子嗣不旺,继统承位不能无人。这实在有关社稷安危,陛下切不可因私情而误大事……”福临不痛快地笑笑:“贤卿,你再为朕生一位太子啊!”乌云珠双目荧荧欲泪:“妾妃……怕难有此厚福了。况且,四阿哥之死,未必不是六宫怨气所锺,怨气郁结,上达诸天,上天才降下这样的惩罚……”福临脸都白了。他想制止乌云珠说下去,他知道内情。但他没有说话,因为"怨气所锺"确是实情。

  “妾妃原本有心推荐四贞妹进宫,共同辅佐皇上,不想她已向太后辞婚,说定南王生前已将她许了孙姓,妾妃一番心思就此落空了。但选秀女日期已近,妾妃有一堂妹今年候选,容貌身材都与妾妃相似,年方十六,读书明礼,落落大方,只是诗文上略差些。若皇上留意,禀告太后选她进宫,妾妃就感恩不尽了!”乌云珠说,皇上若不恩准,她就要一直跪下去。这时送茶点的人已络绎进阁,福临无奈,只好都答应了。

  用茶点的时候,董鄂妃又变得容光焕发,谈笑风生,尽力说些趣闻轶事,琴旗书画,并不住地打听几位高僧的事迹,他们谈佛的详情,打听学道参禅的方法,这使福临刚刚有点低沉的心绪又开朗了。两人说说笑笑,在近来少有的欢乐气氛中度过中秋节的正午。

  福临望着董鄂妃,心里暗暗赞美:“多么美,多么明慧,又多么才华横溢啊!这样的女子,真所谓钟天地灵秀之气,和她在一起,永远不会厌倦,永远没有个够。历代美人,讲才貌德行,谁能跟她相比?福临,你好福气啊……”董鄂妃感到福临的注视,竭力不去看他。但那钟情、爱恋的目光,还象他们最初相见时候一样炽热、一样真挚。她怎么能不感动?可她又不得不尽力避开,因为这会更加重她内心的伤痛。她的儿子去世后不久,她开始觉得体内深处产生了衰弱,这衰弱在一点点地向外扩张着。她心慌气短,常常眼前发黑,昨天还咳嗽出一口带血丝的痰。她觉得自己已得了不治之症……这些,她不愿意告诉任何人,也包括福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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