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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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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秋一副娇滴滴的不耐烦的样子,象被惯坏了的女人那样从牙齿缝里说:“真讨厌!这么晚了,天又这么冷,还没完没了啦?……”他甩甩手上的水珠,另一个小厮赶忙拿干净手巾替他擦干伸在那儿的双手。他这才转过身子面对同春,但眼睛并不看他,带过一阵浓烈的香味:“哪家大人?”门丁又扯同春的衣襟,同春轻轻推开,沉重地低声说:“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同秋一耸眉尖,盯住了同春,刹那间瞪圆了双眼,抢上几步,一把拉住同春的手,喊了起来:“师兄!是你呀!” “师弟……”同春嗓音哽咽,同秋却已滴下眼泪。门丁诧异地看看同春,悄悄地退出去了。 “三年不见了,师兄你可好?”同秋把同春让在客位坐下,命徒弟进茶进果之后,无限感叹地问。 “我好。师弟你呢?”同春看着同秋女性十足的面貌和动作,反问一句。 同秋轻轻一笑,意味十分复杂。说他得意吧,却含着一些凄婉;说他无可奈何吧,又有几分矜持。他转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说:“酸甜苦辣,此中滋味都已尝尽,还有什么可说的?”同春心头一酸,移开目光打量房中陈设,却是意想不到的雅致简扑,并无绮罗香泽习气。室无纤尘,几净窗明,壁上尽是名人书画,罢设也仅古琴一张、洞箫一支、自鸣钟一座。正中墙上一轴横幅,上书十六个小篆:“座中佳士,左右修竹,落花无言,人淡如菊。”潇洒风流,为一室增色不少。 同春以前到过不少优伶的"香窠",锦幙纱厨、琼筵玉几,无不光耀夺目,至于周彝汉鼎、壁钟衣镜,多半豪贵人家也很少有。寝室则更是华丽、香软,如临春阁,如结绮楼,神仙到了那里也会迷失本性。同秋不是已经上到"红相公"的地位了吗?住处怎么这样素净? 同秋看出师兄的疑惑,说:“跟作生意一样,与众不同才能出众,鹤立鸡群才能不群。眼下文人秀士最时兴,唯有脱俗方能得名人赞赏。不然,红相公就红不成了!”他说来心气平和,如同武人说弓箭、文人讲文章一样。他打量着同春一身寒酸的装束,稍一迟疑,问道:“师兄还在作书僮?”同春摇摇头。科场案发,李振邺被杀、张汉被囚,他的饭碗砸了。好在他是平民而非奴婢,尚能出入北城南城为人临时做工。虽然仅得温饱,却无需随人俯仰。但这些用不着对同秋说。同春笑笑,道:“师弟,你这媚香堂肯收我吗?” “啊?”同秋吃了一惊,想不到同春会提出这个要求。他为难地蹙起淡淡的细眉,象女子那样掏出绸绢沾着嘴角,轻轻地擦了擦,强笑道:“师兄不要跟小弟作耍。”同春又笑着逼了一句:“听说你日陪数筵,日进百金,还养不了哥哥我这张口?” “师兄,要是只为一口饭,小弟我能养你到老!若是陪筵接客,恕小弟直言,三年前你本可艳压群芳,独冠京华,小弟决计望尘莫及……如今,晚了。不独师兄已晚,就是小弟也已日暮西山,不过趁芳春将歇,积蓄后半生的使用罢了……” 他那竭力修饰的凄美的脸,显出和他年龄极不相称的怆然和憔悴之色,同春暗暗叹息。他知道,干同秋这一行享受盛名不过数年,大约十三四岁初次登台唱红以后,便有许多大佬出大钱奉承,使之有能力开设堂子,红遍南城、红遍京师;十六七岁到达全盛;十八岁以后便要衰落,因为人越来越象男子,被称作“浔阳妇"而门前冷落车马稀了。同秋过年不就要十八岁了吗? “师弟,”同春真诚地劝道:“多积些钱也是正理。置些田产房屋,娶平生子……” “不,不,我不要子孙!”同秋突然打断师兄的话:“他们免不了也要操这梨园生涯,我宁肯孤独一世!”他紧紧地咬住了嘴唇。 听一个十八岁的男孩子说这样的话,实在令人难过。同春打心眼儿里原谅了师弟。 “师兄,你一向清清白白,今儿个怎么又……” “不,不!我的意思你没有理会。我想请你荐个班子!” “师兄你要登台唱戏?” “嗯。” “你想进哪个班?唱什么角儿?” “哪个班都成,只要是新年往永平府一路去的就行。角色也随便,生、旦我还都能拾得起来。” “你要去给师父上坟?” “要去。也要挣口饭吃 。”同秋眼珠一转,问:“还要看看乔家母女姐妹吧?” “不用多问了。师弟肯不肯帮忙吧!” “师兄是当年的梨园三杰,至今脍炙人口,任哪个班子,怕不要抢得打破头!这有什么难!师兄,三年没听你唱了,唱一折好不好?我去叫笛子、笙、板来!”同春点了一出《桃花人面》,这是班子里常演的戏目。但同春并不唱主角蓁儿的段落,却作起博陵崔护那潇洒文雅的身段;他并不唱《初遇》那一折,偏偏要求试一试《题诗》那一折的《落梅风》带三令:《甜水令》、《得胜令》和《折桂令》。 同秋为他轻敲檀板,笙笛悠扬,奏出了引子。同春半板不错,开口便唱:[落梅风]:细雨洒轻寒,绿绣芳草浅,隔溪的沙鸟几处如相见。满旗亭花开俨然,盼不见去年人面。 在这里有一句简单的道白:“此间已是她门首了。”同春念得吞吐萦回、柔肠百转,随后便唱出那有名的三令:[甜水令]:呀,为甚呵村庄冷落,朱扉镇锁,春风静掩,桃李笑无言?可正是云离楚岫,雾散秦楼,玉去蓝田,则教我对花枝空忆当年。 [得胜令]:千种恨,向谁言?万般愁,空自怜。你可是化朝云阳台畔?俺怎能结同心古树边?盘旋,看水上双飞燕;迁延,听枝头泣杜鹃。 [折桂令]:望芳郊晴岚半天,看几个典春衣,行歌绣筵。谁似俺春恨绵绵,良辰无那,泪洒风前。哭如痴,吟如醉,海棠边又增新病;住不可,行不能,桃花下怎寻旧缘?枉自留连,漫自俄延,空目断烟波画船,空历遍云山墓田……同春连唱带做,唱得如痴如醉,做得活灵活现。到后来,他竟唱出了眼泪,敲檀板的同秋都看呆了。 唱完了,同秋停板,笛师停笛,笙师缓缓放下了玉笙,他们象睡着了似地愣了片刻,几双如醉的眼睛同时望着同春,又好象没看见他。终于,同秋先叹了口气,说:“真是太妙了! 师兄非但不减当年,简直是声情并茂,绕梁三日!”笙师一个劲儿地打量同春,不知拿什么话赞美才好。老笛师弄清了他就是当年的云官后,捻着胡须笑道:“怪不得! 我说多年没有听过唱这么好的角色了嘛!搭班的事,包在我身上……”当晚,同春住在了媚香堂。后来又来了些打茶围的客人,同春只得避到后院小屋里去了。 望着如海的天空,望着圆月和灼灼闪耀的寒星,同春的心里如沸腾了一般。出于自感自叹自写心情,他选唱了《桃花人面》,而演唱"三令"的结果,却使他心绪更加缭乱了。 他何曾忘记过梦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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