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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福临十六岁,比同龄少年早熟。三宫六院的古老制度培养了他的好色纵欲,何况他性情热烈,正值青春猖獗的时期明末的风俗原本淫靡。吴良辅这些前明留下的太监,对宫廷里骄奢淫逸的一整套非常了解,用这来迎合年轻的皇帝,达到固宠的目的,这在他们是势在必行的。福临惑于前所未闻的隐秘,不由他不把吴良辅当作心腹。好在上有太后的家法,福临自己也还足够聪明,不至于沉迷酒色而忘却国事。但此刻吴良辅见天天宣召妃嫔贵人的皇上只是摇头,也有些奇怪。

  天边闪出了第一颗星,福临望望它,心头忽然闪过佟氏那爱娇的笑眼,于是说:“朕想往景仁宫看看佟妃,就怕太后知道了要责怪。”吴良辅忙道:“圣天子百灵相助。万岁爷乃天下之主,谁不是您的奴婢!佟娘娘不定怎么巴望呢……“福临听得心里舒服,略一示意,御舆便转过乾清门进东一长街,到了景仁宫门前。早有太监报知,佟妃率领着住景仁宫的嫔、贵人、常在、答应等,在景仁门前跪迎。福临下舆,先把佟妃扶起,笑道:“母后都免你跪拜了,你还跪我做什么!”

  “皇上……”佟妃脸上映着最后一抹晚霞,十分俏丽。

  在景仁宫前殿行过常礼,福临便直接进到后殿佟妃的寝宫。其他嫔、贵人等各自回房。

  “这一回,你不敢再骑马了吧?”福临笑吟吟地说,温存的神态中带了点甜美,使他的面容焕发出特别的魅力。

  佟妃受宠若惊,连忙躬身回答:“皇上放心,天家恩重,妾妃决不敢稍有闪夫,必当恪守胎训。”毕恭毕敬的官样回答,使福临顿时扫了兴头。她怎么毫无反应?她什么都不记得了?……一年前,正值福临与皇后反目。他郁闷至极,常常以骑射散心、励志。仲春时节,西苑明秀轩边几株海棠花开得艳如云霞,前来练射的福临在树下观赏、徘徊,不忍离去。忽然一阵娇声笑语从明秀轩另一侧传出,几位宫妃贵人在十多名宫女太监的簇拥中,也来到明秀轩。太监牵来一匹驯良的白马。她们原本相约跑马,来到这里却又你推我让,谁也不肯先骑。年龄最孝新近入宫的佟妃挺身而出,大声说:“祖宗以骑射得天下,不敢骑马,真要羞煞!我来!”宫妃贵人们拍手大笑。有人揶揄道:“佟家妹妹不忘祖德,人小心不校太后知道了,定当另眼看待哩!”一位宫妃顺手掐了一朵并蒂海棠,插在佟妃鬓边:“这朵并头花儿是得幸承恩的兆头!皇上今天准翻你的牌儿!”佟妃满脸绯红,似笑似嗔,佯装不睬,掉头从太监手中接过马鞭,牵马走了几步,扳着雕鞍,踩上蹬子,一个漂亮的飞燕翻身的上马势子,跨上马背。正待扬鞭,却见众人齐刷刷地跪倒,海棠花从中走出了她们念念在心的顺治皇帝。佟妃忙跳下马,跪拜在地。顺治径直走到她身边,对她打量片刻,唇边露出笑意,随后转身走开。

  当天晚膳,太监用玉盘进上宫妃的绿头牌时,福临找到了骑马的人儿。绿头牌上写着:“景仁宫佟氏,年十三,汉军正蓝旗固山额真佟图赖之女。”福临轻轻翻过了这张牌子。当晚,佟妃就留在皇上的寝宫。

  后来,不管皇后怎样吃醋闹气,福临却不停地召幸佟妃。

  他喜欢她,因为她稚气、娇小,对他十分依恋。初次行幸时她的惊惧和委屈,都使他觉得甜美。他常常不自禁地诵读着辛弃疾的那阕《粉蝶儿》:昨日春如,十三女儿学绣,一枝枝、不教花瘦。甚无情,便下得、雨僝风僽,向园林、铺作地衣红绉……佟妃正是一个十三岁的娇憨女儿啊!

  遗憾得很,福临一旦跟她说起这些他深深倾慕的唐诗宋词,她就象一段木头。更有甚者,皇后被废之后,她渐渐变得那么一本正经,开口贤淑敬谨,闭口才德容止,令人生厌。

  今天又是如此!当初的依依之情都到哪里去了?

  宫女为佟妃上晚妆,拿了两面镜子前后照着。镜子里的佟妃丰腴而娇嫩,桃花股的容色可以和鬓边的绢花媲美,一双圆圆的眼睛,横波流盼,很有情意。福临忍不住又念了一句花间词调侃她:“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 。”佟妃缓缓转过身,矜持地望着他,眼睛里一片茫然,显见不懂他说的什么。看她故作高贵,显示端重,完全掩盖了她原有的天真,福临心里泛起一阵不痛快:瞧瞧她,真拿自己当作贵妃、皇后了!

  福临立刻拉下脸,一叠声地叫起来:“吴良辅!吴良辅!

  把今天内院呈上的奏章拿来,我要批本!”佟妃一点不觉得意外,柔顺地为福临收拾书案笔墨。福临从眼皮下打量她,希望她对自己的举动提出异议或表示不满,哪怕一点儿也好。可惜,一点儿也没有。

  吴良辅领着几个内监捧上折匣。福临打开第一份奏折,这是内秘书院学士傅以渐的题本:……朝廷设有法司以详刑狱,又设有都察院、通政司鼓状通状以伸冤抑,所以下通民情而上达天知。不意有鸣冤禁地毙命甘心者。如前十日有不知姓名男子于午门外持刃割腹,臣已不胜骇异。彼时以刑部必行究察,未敢烦渎圣听。今复于本月初八日,又有自刃于午门之前者。其姓名来历臣虽不能详知,但清禁之地何等严肃,一月之内两见惨刃,此岂圣明之世所宜有者?且人情莫不贪生,苟非万不获已,讵肯自捐躯命?臣闻一夫负屈,足致干和。方今水旱频仍,圣心警恻,正宜理幽疏枉,溥皇仁而回天意,乃禁地尚有冤毙之民,海内无告者不知凡几矣!伏乞敕下该部,严察缘由,曾否经何衙门告理,务使受枉真情大为昭雪,使天下家传户晓。嗣后虽有迫切苦情,无难控告所司,不得轻秽禁阙,庶几朝廷肃而民情亦通矣……福临看罢,勃然大怒,”嘭"的一拍桌子,站起来,愤然说:“不成话!太不成话!查出来,决不宽贷!”他拧着眉头,瞪着折匣,气息一阵比一阵粗重:这样的大事,直到发生第二起才奏上来,而且不是刑部的题本!什么缘故?他正以“仁德"自诩,却来了当头一棒……佟妃摸不着头脑,连忙跪下求皇上息怒。福临烦躁地说:“不关你的事。起来!”他掉头叫吴良辅:“去传奏事处,命鳌拜立刻到乾清宫西暖阁进见!”说话间,福临看了佟妃一眼,发现她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了失望,心里稍觉不忍,但还是斩钉截铁地吩咐:“起驾,回宫!”三“嘿!”熊腰虎背的蒙古壮汉一声大喝,御前侍卫尚之信仰面摔倒在红地毯上。他恼羞成怒,一骨碌跳起来咒骂一声,朝对手冲过去。对手已经叉腿握拳地傲然而立,象一棵挺拔的松树,望着他摇头:他不跟手下败将赛第二次。

  “尚之信!”领侍卫内大臣费扬古一喊,红头胀脑的尚之信猛地省悟,记起这是保和殿,在御前。他连忙退下,惊出一身冷汗。

  连平南王尚可喜之子尚之信在内,御前侍卫被这蒙古怪物摔倒了三个,都是素以力大闻名的勇士。保和殿内那微妙的空气,顷刻变得紧张了。

  陪宴的王公大臣阴沉沉地互相交换眼色,心里火烧火燎的。他们中间未必没有高手,但身分所限,不能下常正中的御座上,福临勉强维持着镇静,可是眼睛已明显地缩小,脸颊上的肌肉在隐隐抽搐。左侧就座的郑亲王济尔哈朗心里着急,既恨侍卫们不争气,又怕年轻好胜的皇帝失态,贻笑外邦。御座左侧,隔着理藩院尚书,客位上是满脸欢笑的喀尔喀蒙古使臣,他倒了一钟酒,亲自下位奉给他的随从——那个角力的蒙古巨人。只要再赢两次,他们就将大获全胜。

  喀尔喀蒙古远在漠北,和漠南蒙古四十九旗同是元朝的后裔,但没有归附大清,只是岁有九白之贡,即每年进献白马八旗,白骆驼一匹。清朝受贡后也回赐一批金、银、绸、缎、茶叶、烟、盐等物,维持友好交往。和往年一样,顺治帝在保和殿宴请进贡使臣。不料酒宴间使臣竟问起皇帝废去蒙古族皇后的事情,这使顺治很不高兴。所以当使臣提议由他的侍从官和御前侍卫角力为戏时,顺治竟轻率地接受了挑战,结果打成这样。如果五场皆输,他怎么承受这巨大的羞辱?

  费扬古走到皇上身边,轻声说了些什么。福临眉梢一挑,惊异地瞪大眼睛,询问似地看看他,他轻轻点点头。福临说:“好吧!”第四场角力开始了。一名侍卫走出队伍,向皇上跪叩,随后站起身,倒退数步,踩到红地毯,方转过身,面对蒙古对手。与宴的王公大臣全都一愣,或许他们觉得力量悬殊?

  这名侍卫中上等身材,可是站在蒙古巨人对面,却象成年人身边的十二三岁的孩子。他连侍卫的黄色制服马褂也不脱,毛边小帽低低地压在眉际,但仍可以看出他已经不年轻了。要是仔细观察,就会被这侍卫的内含所震惊。他是那样强舰迅捷、黧黑,浑身仿佛带着战场的品味;他鼻高目深,长方脸上一部络腮胡子,锐利的目光使人联想到称雄山林的鸷鹰。侍卫的衣服掩不住他的出众气概,就象一把粗黑的鲨鱼皮鞘内的光华灿烂的宝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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