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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五


  屈原骑着马又朝前走了一阵,太阳被厚厚的、堆积若山的云层所遮掩,所吞噬,天色顿时阴沉下来,人仿佛坠入巢穴窖窟之中。起风了,风势甚猛,愈刮愈凶,大有欲将天地翻转之势。江水汹涌,江涛咆哮,疯狂地撞击着堤岸,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喧嚣,一排排浊浪在江面上翻飞,奔腾,追逐。善识气象的渔民们急忙收网,将颠簸欲翻的小舟划向岸边。这时的屈原,骑着白马已经走出了三十余里,攀上了罗渊的北岸峰巅。他的袍带早已被风扯断,他那灰白色的须髯在尖利的狂风中飘舞。巍峨高耸的峰巅上飞沙走石,树倒枝折,人畜难以立稳,然而紧眯着双眼的屈原,此刻倒觉心池平静而安详,大约因为这里便是自己真正的归宿,暴风雨将临之际,是自己归去的最佳时刻……

  屈原素来文静儒雅,这是他的性格特征,如同他那洁身自好的品格,好修饰打扮、“日三濯缨”的生活习惯,一生都不曾动摇过,变更过,然而有生以来,他从未象今天这样从容,这样镇静,这样坦然,毫无生的留恋,死的悲哀,正所谓“从容就义”,“视死如归”。他翻身下马,攀上悬崖的顶峰,面对巨谷深渊而立,上顶天,下柱地,岿然崛耸,似巨峰,若山崖,类石雕。云愈来愈黑,愈来愈低,凶神恶煞般地直压下来;风愈刮愈猛,愈刮愈狂,似欲将整个峰峦裹携而去;渊愈来愈深,愈来愈险,象怪兽张着的血盆大口;水墨绿阴森,翻卷折腾,似群兽圈于栏中,一心欲冲决而出,撞击得那渊壁山崖摇摇欲坠。

  屈原踱至崖边,面向西北,仿佛见到秦兵已渡过扬子江,长驱直入,往南方奔来,遍地烽火,四处狼烟,尸骨狼藉,血迹斑斑;洞庭湖上浊浪排空,玉笥山头乌云滚滚,脚下则是山摇地动,泥沙软绵;举首环顾,天是昏濛濛的,地是黑沉沉的,整个寰宇浑浊不堪!……面向西北,屈原依然是面向西北——那是郢都的方向,也是秭归与乐平里的方向,他先簪笔磬折,伫立许久,许久。然后行三拜九叩之大礼,这一切,他做的是那么从容不迫,那么恬然自如。

  谁都得承认,屈原是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然而由于感情的极其丰富和性格的特异,他却女人似的易伤感,常垂泪,然而在这弥留之际,他的腮帮却未挂一滴泪痕,也许为国为民为天下、为自己的不幸和坎坷经历,他的心早已揉碎,泪早已流干;或者“从彭咸之所居”是他的最佳选择,自觉主动地自蹈死地,乐而从之,欣然前往,故而不忧,不伤,不悲。拜过之后,屈原用尽平生之力将被套从马背上掀了下来,从中取出石锁和麻绳,用麻绳系紧了石锁,一头又系紧了自己的一只腿,然后抱起那对硕大而沉重的石锁,纵身跃入罗渊。这是何等惊心动魄的一跃啊!就在这纵身一跃的刹那间,一道耀眼的闪电蜿蜒长空,转瞬即逝,炸雷落地,只震得山崩地裂,峰峦坍塌,鞭杆子雨直刺恶压,雨鞭无情地抽打惩罚着这个罪恶的世界。正当这风暴雨狂之际,一颗明星划破铅灰色的苍穹,流向西北——她陨落了!……

  第三七章 沉重打击 深远影响

  一颗璀璨的明星陨落了,汨罗江水倒流,浊浪翻滚,悲风四起,百姓们闻讯赶来,只见屈大夫常骑的那匹白马耷拉着脑袋,纹丝不动地立于悬崖峭壁之巅。百姓们奔跑着,哭喊着:“屈大夫投江了啊!屈大夫投江了啊!……”原先划进江边港湾的船只,闻声箭也似的飞了出来,立即打捞抢救。一条船一两个人划太慢了,百姓们纷纷跳上小船,拿起扁担、木板一齐划水,边划边垂泪不止,热泪洒于江中,致使江水更加汹涌澎湃。数十条小船像穿梭似的在江面上来往。横十里、顺十里的百姓全都哭天嚎地地向这边奔来,汨罗江两岸人山人海,同放悲声,哭声盖过了风雨雷霆,压倒了撼山的涛声。江面上,一直到断黑渔民们还在打捞,江岸边,如潮的人群直至伸手不见五指方搓着红肿的双眼哭哭啼啼地离去。这一夜,家家豆灯长明,户户泣声不断,时光在煎熬着每一颗心……

  第二天,东方尚未泛白,汨罗江上便布满了各色各样的大小船只,但是三天后,仍未找到屈原的遗体。有位渔民望着阴沉迷濛的天空说:“屈大夫系文曲星下凡,只怕是到天上告状去了。”

  另一个渔民指着汹涌的波涛说:“我看,只怕是被浪涛冲到洞庭湖里去了,我们还是到洞庭湖去找找看吧。”

  又有一个渔民乞求似的对翁老汉道:“您老人家快做决定吧!”

  翁老汉挺身站在船板上,眯着双眼遥望前方,捋着花白胡须在思考着什么,一直没有做声,听见有人问他,才猛然一手拤腰,一手指着云遮雾障的前方,命令似的说道:“船发洞庭,闯!……”

  几十条大小船只闻声奋然划桨,顺江而下,齐闯洞庭……

  却说端午节这天,小媭攀上玉笥山,遥望爹爹远去,半天才怅然回家,把爹爹换下来的长袍拿到玉水畔去洗得干干净净,又把爹爹写满诗文的简牍清理得整整齐齐,看看日将傍晌,急忙淘米煮饭,等候爹爹归来用餐。然而,门前老樟树的影子由西边慢慢移到了东边,爹爹仍没有归来。小媭和往常一样,又沿着屋后的小路爬上玉笥山,登上山南一个土墩。这土墩高高耸立在汨罗江畔,居高临下,可以眺望得很远很远。往常,爹爹外出,或找渔民农夫们谈心,或去江潭垂钓,黄昏未归,小媭总是站在这里媭望。远远望见爹爹的身影,她就兴高彩烈地飞奔下山,接过他手中的器具,围绕在他前后左右,伴爹爹回家。今日天到这般时候,为何竟不见爹爹归来呢?小媭站在土墩上,望着渐渐西沉的夕阳,心似油煎,泪水模糊了视线。

  小媭心中似有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她焦躁不安地走下山去,仿佛欲迎爹爹归来,可是爹爹在哪里呢?脚跟尚未站稳,她又返回山去,重登土墩,继续向着父亲离去的方向瞭望,但视线所及,尽皆迷茫。她上下折腾,不知往返了多少个来回。太阳落山了,鸟雀归巢了,牛羊进栏了,村子里炊烟四起,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但小媭依然站在高高的土墩上,眼睁睁地盯着远方,声嘶力竭地呼喊着:“爹爹,您在哪里?为何还不归来?……”她望着,喊着,喊着,望着,但却总也望不见爹爹的身影,听不到爹爹的声音。突然,她想起头天晚上爹爹通宵没睡,临走时眼圈湿润,吞吐其辞的情景,不禁心中一阵抽搐,一阵酸痛,热泪汪然……

  夜幕降临了,天完全黑了下来,无月,无星,无光,无边无际的黑暗吞噬了这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子,小媭绝望了,她万般无奈地返回家中,茶不思,饭不想,一头栽倒在床,大放悲声,哭得死去活来……

  一天,两天,三天……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屈原还是没有回家来,小媭整日站在那个土墩上眺望,石雕铁铸的一般,她望穿了眼,流干了泪,喊哑了嗓子。她的眼皮肿胀,两眼都围着一圈黑线,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简直象害了一场大病,迅速变得形消骨瘦起来,见者无不心痛,无不垂泪。

  翁老汉的老伴每天将小媭接到自己的家里,左说右劝,劝她进点饮食;晚上则陪小媭在那三间茅草房里过夜,比对自己的亲生女儿还疼爱。半夜三更,小媭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成眠,翁妈妈便一遍又一遍地劝慰道:“好闺女,快睡吧!你爹一定会回来的。你大伯讲,屈大夫是天上的星宿下凡,老天爷定会保佑他平安无事地归来!”

  翁妈妈的话颇有效验,开始几天小媭似有几分相信,但等到第十天,仍不见爹爹归来,连去寻找的人也杳无下落,怎不叫小媭心似刀搅,肝肠寸断!……

  小媭仍旧每天登上那个土墩瞭望,只是不再哭,不再喊,她变得有些痴呆麻木了,见有人远远走来,便跑下山去询问父亲的下落。其实,村子里早就有人获悉了三闾大夫投江的消息,只是害怕小媭难以承受这精神上的巨大刺激,都不忍心告诉她,每当小媭向大家打听时,只好支支吾吾地说:“你爹过两天总会回来的……”

  且说五月十五日这天,天气阴沉沉的,汨罗江边上一丝儿风也没有。玉笥山上的树枝象寒冬腊月结了冰一样,根根直立着。江水哗哗地流淌着,文静,雅致,像湿衣不乱步的儒生。江中少有航船,岸畔行人寥寥,不知一时间人们都躲到哪儿去了。小媭正在土墩上眺望,忽见汨罗江对岸,许多乌鸦在盘旋翻飞,遮住了半边天空。那“哇哇哇”的叫声里,隐隐约约夹杂着许多人的哭泣之声。她的心跳得十分厉害,有一种大祸临头的预感。她不顾一切地飞奔下山,跌跌撞撞地奔向渡口……

  小媭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上了渡船,船家见她满面泪痕,知道定有急事,连忙拿篙撑船,直奔对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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