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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郢都的东南面有一条沧浪河,屈原京城为官的时候,喜欢在那里洗帽子,只是沧浪河比这条小溪宽大得多了。

  过了不久,帽子晒干了,屈原端端正正地戴好,又在溪水里照了一照,方才上马。走了几步,他又回头深情地看了看小溪,自言自语地说:“多么象沧浪河啊,可惜窄了一点。”

  这天晚上,屈原很兴奋,特地让小媭烫了一壶老酒,炒了一盘翁老汉送来的河虾。他多喝了几杯,睡得非常舒坦、香甜。夜里,他又梦见了沧浪河。

  从此以后,屈原每天都要步行到这无名小溪来濯缨。屈原的茅屋草舍建在山南坡右边的山脚下,到那无名小溪去濯缨,需翻过玉笥山脊。花甲之人,身体又虚弱,往返需若干时间,每每累得气喘吁吁。这一切,翁老汉及众乡亲看在眼里,痛在心中,都在设想着如何才能让这小溪流经屈原的草堂门前,以便三闾大夫不再吃那翻山越岭之苦。

  疏河筑堤之功,公元前281年孟夏,汨罗江两岸稻浪翻滚,稻香醉人。这一年的早稻喜获丰收,开镰季节,平畴笑声脆,沃野歌声甜,人欢马叫,喜气洋洋,一片欢腾。欢庆丰收的同时,人们没有忘记这丰收的来历,倘无三闾大夫组织民众疏河筑堤,在连续洪涝的年景里,汨罗人民恐怕十有八九得在死亡线上挣扎,哪里还会有这金灿灿的稻谷,白花花的大米,丰收的喜悦!因此,百姓或纷纷邀屈原进家“尝新”,或望天祈祷,求上苍保祐三闾大夫吉祥平安。

  丰收了,春天治水时屈原写信所借兄弟单位的粮食要及时奉还,于泽厚欲一一亲自送去,以便道谢。借主都是屈原的关系,因而他定要拉着屈原一同前往。屈原耐不过于泽厚的心诚意笃,只好奉陪,并借此机会拜访诸多老友,向他们致以衷心的谢忱,因此,夏至节后,屈原曾有一段时间不在玉笥山。

  月余屈原送粮归来,发现自家房后不远处多出一条两三丈宽的河流,清清的河水缓缓流淌,潺潺淙淙,打着浅浅的漩涡,跳着欢快的舞步,从玉笥的北坡绕到西坡,穿过他的茅草房后,流到汨罗江去了。河上还架有一座石板桥,是屈原出门登山的必由之路。屈原站在河边,步于石板桥上,观看欣赏,他看得发怔,观得发呆,赏得惊异,离家这才几天,屋后为何竟凭空添了一条清水河呢?莫非自己是在梦幻之中,这河虚而不实?他蹲下身去,坐于石板桥上,将双脚伸到河水里,任其亲吻抚摸,舒服至极。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并非虚幻,他急忙回家,向女儿小媭问个究竟。

  小媭告诉父亲,这是翁老汉组织数百名乡亲,趁他外出之机,将山后那条小溪引了过来,并拓宽加深,变成了这条新河。因为乡亲们实在不忍心看着三闾大夫每天艰难地翻越山岭,到山北坡去濯缨。既然三闾大夫嫌那条小溪太窄,远不如郢都的沧浪河,索性就把它挖深扩宽了,以遂三闾大夫的心愿。至于趁三闾大夫不在玉笥山之机挖掘开凿这条河,自然是怕三闾大夫阻拦。

  听了女儿的这些介绍,屈原胸中翻腾着感激、惭愧和悔恨的波澜,他感激乡亲们对自己的理解和厚爱,在山石之上开凿这样一条新河,要付出多少艰辛和汗水啊!他为自己不能力挽狂澜,救民出水火而惭愧,不禁又回忆起那变法改革的斗争,那错综复杂的列国风云,奸佞们那一张张丑恶的嘴脸;他虽哀民之艰,为国、为君、为民而忘我奋斗了多半生,但却并未认识到民众的巨大力量,百姓那丰富真挚的感情,他为自己未能及早到民众中来而悔恨莫及。他默言不语,两眼挂着晶莹的泪花,一会在室内踱步,一会伫立于窗侧,两眼愣怔怔地望着窗外这新开凿的河流出神……

  乡亲们闻听三闾大夫外出归来,蜂拥而至,连红女白婆,八十老翁,三五岁的伢子,还有那花猫黑狗,也都远道而来。众人将屈原围拢在石板桥头,欢声笑语直冲云天,载歌载舞欢庆胜利。这壮观的场面,热烈的气氛,将屈原心头的阴云一扫而光。一位渔翁收住满脸的笑容,一本正经地说:“屈大夫,还是请您给这新河取个名字吧!”

  屈原拈着胡须,微笑着正要开口,翁老汉在一旁胸有成竹地说:“众位请看,这河水碧绿碧绿的,多么象屈大夫腰上那块玉佩的颜色呀!依我说,干脆就叫它‘玉水’吧,大家以为如何?”

  众人齐声叫“好”,场上一片欢腾,屈原也跟着大家一起鼓起掌来。一些伢子和妹子跑到水边,有的洗头巾,有的洗手帕,有的洗帽子,还有的在撩水为戏,大家笑着,闹着,好象过节一般。

  一位没牙瘪嘴的银发老妪从人群中挤出来,慢条斯理地说:“大家为啥要开凿这条玉水?为的是给屈大夫濯缨,那么脚下这石板桥,何不就叫‘濯缨桥’呢?”

  老太太的话音未落,又是一阵掌声和叫“好”的欢呼声。

  从此以后,屈原把玉水当成了沧浪河,每天到河边来先濯缨,后洗脚,边洗边哼那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的歌谣:

  沧浪之水清兮,
  可以濯吾缨;
  沧浪之水浊兮,
  可以濯吾足。

  ……

  屈原居玉笥山期间,生活是清苦的,感情是愤懑的,精神是苦恼的,整日郁郁寡欢,无所事事。他欲读书,情绪浮躁,难以聚精会神;他欲写诗,心乱如麻,漫无头绪;他欲研究学问,纷纭的世事,不愉快的以往,一齐跑出来拦路干扰。既然什么不能干,什么也干不成,便整日浮萍似的四处游荡,有时江边漫步,有时湖畔吟诗,有时与农民田间闲聊,有时跟渔夫扬帆江上。一日凌晨,他倒背着双手在江堤上漫步,推敲着自己的诗句,不知不觉地来到了渡船亭的前面。因为天色尚早,这里冷冷清清,无一候船等渡者。他步入亭中,神经质地这儿摸摸,那儿坐坐,眺望着晨雾迷茫的江面,仿佛是在寻找什么,等候什么,但究竟是在寻找什么,等候何人,他自己也不甚了然。过了有一盏茶的工夫,一个人呆在这里实在是没趣,正欲转身离去,忽听得江面上有人在高声呼唤:“三闾大夫请留步!”

  屈原闻呼声而转身,只见江面上正有一叶轻舟斜渡过来,大约因顺风顺水之故,其速若箭,转瞬来到了岸边。这是一只渔船,从船上跳下一个人来,六十多岁的年纪,须发花白,一身渔夫打扮。他来到屈原跟前,谦恭有礼地问道:“您就是三闾大夫吧?”

  屈原默然无语,点头应是。

  渔夫将屈原浑身上下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只见他面黄肌瘦,眼皮浮肿,披头散发,衣服上还有许多泥水,不禁长叹一声道:“当朝左徒,竟被弄成了这般模样!……”渔夫说不下去了,伤心得潸然泪下。

  屈原见状,惊奇地问道:“汝为何人?”

  渔夫抽抽噎噎地回答说:“我是您的同乡,也是归州江北人。您官为左徒时,我们曾见过面。人生易老,一晃就是三十多年过去了!……”

  屈原急忙问道:“莫非汝亦流放而来此?”

  渔夫摇摇头说:“不,我不是流放来的,是自己流浪来的。一只小船,一件蓑衣,五湖四海,任我漂游,不做官,不受管,与世无争,自由自在。”

  渔夫说完,先是超脱地微微一笑,然后关切地问道:“屈大夫,您如何落得这般地步?”

  屈原仰天长叹一声,说道:“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这个世界上尽是污泥浊水,只有我一个人干净;大家都喝得醉醺醺的,只有我一个人清醒,因此被流放,落得了这般地步)。”

  渔夫听屈原说完,就规劝道:“圣人不拘泥于任何事物,并且能够随着世道而变化,大夫何不学圣人而变得随和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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