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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虽是晴朗的天空,落日似艳妆少女丰润的面庞,晚霞将沅水染得一带橘红,木洲上却似乎笼罩着无形的阴影。小船搭好跳板,屈原上了码头,放眼望去,河洲上的茅屋一幢挨着一幢,天到这般时候了,却不见有一处炊烟升起。睹此,一向关心百姓疾苦的屈原不禁暗中生疑,为了探个究竟,他迫不及待地走进一幢低矮的茅屋。这哪里是人可居住的家呀,简直就是洞窖穴窟——阴暗,潮湿,酸、臭、臊、霉、腥诸味汇成一股恶作气,呛人口鼻,令人作呕。初进屋时,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待眼睛慢慢适应了这昏暗的光线,才发现这里的全部家具只有一张破旧不全的矮几。矮几后边坐着一位八旬老翁,他身材高大,但却瘦骨嶙峋,满脸深皱,眍眼,塌鼻,陷嘴,双目无光。周围左右是他的儿孙们,俱都骨瘦如柴,三根青筋挑着个头,一个个没精打采。祖孙三代皆破衣烂衫,叫花子一般。东间躺着一位老妪,病痛与饥饿折磨得她只有一息尚存。西间床上翻滚着一位青年妇女,这是老翁的一位孙媳,其时就要分娩,只见她面无血色,大腹高耸,辗转反侧,声声呻吟,惨厉揪心。床前有一接生婆,正在心急火燎地徘徊无奈。

  正间里一家人席地而坐,霜染须眉、形容枯槁的老人把一只只黑不溜秋的野果分发给他的儿孙。屈原上前躬身施礼道:“老人家,打扰了。”

  老翁闻声欠欠身,大约他已无力起身还礼了。他目光呆滞,反应迟钝,半天才说了句:“客人请了。”

  屈原并不嫌弃这里气浊屋脏,走上前去,挨老翁坐下,亲切地说道:“船泊贵处,特来看望您老人家。”

  老翁听了屈原的话,两个眼圈里都汪着混浊的热泪,讷讷不出于口道:“岂敢!岂敢!穷乡僻野,让客人见笑了。”

  老翁见屈原的目光紧紧盯在那黑不溜秋的野果上,急忙解释道:“实不相瞒,只因今年遭了水灾,故而以野果充饥。”

  屈原关切地询问:“该河洲之上家家如此吗?”

  老翁有气无力地叹息道:“唉,家家如此啊。这里已经十多天没有人家动过烟火了。”

  听了老人的话,屈原不由得心内惨伤。他拿起一只野果,只见果皮略皱,黑不溜秋,如同黑炭团一般,自己竟从未见过。他正想问个究竟,老翁的长子已经替父亲诉说开了:

  这野果名叫“火烧柑子”,为雪峰山所独产。相传很久很久以前,天宫御膳房里有一位烧火的丫头,长得聪明伶俐。一天,她误入蟠桃园,心想,御膳房里的师傅、丫头们,整天家烟呛火燎,辛苦流汗,却不曾尝过这蟠桃的味道,便偷偷摘了一篮,分送给大家美美地大饱了口福。不料事情泄露了出去,王母娘娘大发雷霆,欲将烧火丫头贬到下界凡间。烧火丫头对凡间人民的苦难生活略知一二,苦苦要求下凡后变成一株蜜橘,赐福于穷苦百姓。王母娘娘假意应允,却耍了一个花招,把她变成了又黑又酸又涩的火烧柑子,长在雪峰山间,沅水两岸。说也奇怪,今年这里闹水灾,庄稼草木被洪水一扫而光,唯独这火烧柑子枝如铁,干似铜,站立着纹丝不动,照旧开花结果。虽说它又酸又涩,但总可填塞辘辘饥肠,度过荒岁。我们穷苦百姓从心底里感谢那位烧火丫头啊!……

  听了这一席话,屈原的心里万分难过,眼圈不由得红了,湿了。他伸过手去,向老翁也讨了一枚火烧柑子,剥去那黑不溜秋的皮,将柑瓣填到嘴里慢慢咀嚼,啊呀,既酸且苦又涩,弄得他龇牙瞪眼,几度伸长脖颈,也难以下咽。既至咽下了第一口,后边似乎好了许多。他一边吃一边在想,这样苦涩之物,怎么能够充饥果腹呢?倘说青壮年尚可勉强以此活命,那么,东间奄奄待毙的老妪,赖此能活多久?西间痛苦呻吟的产妇,无饭食怎能有力下排婴儿?即使婴儿命大,勉强能够降生,可怜的母亲,又到哪里去弄乳汁喂养?既无以为哺,岂能久活于世。新婴何罪,竟无生存的权力!……

  可是,谁是造成这灾难的罪魁祸首?是如狼似虎的暴秦,倘无秦之频频侵犯蚕食,楚为维护国土完整,投入了巨大的人力和财力,素有鱼米之乡之称的荆楚,何以会如此贫穷?是无主见的怀王,倘怀王能纳忠谏,拒谗佞,坚持对内变法改革,对外联齐抗秦,则荆楚早就中兴崛起,令秦望而生畏矣;是顷襄王,倘顷襄王能牢记国仇家恨,借怀王客死于秦之机,率沸腾之怨民奋起抗秦,秦断不会有今日之猖獗;也在自己,都怨自己无能,未能劝谏二王循正道而疾进,竟成了南后、靳尚之流的手下败将,落得如今这般悲惨的结局……屈原这样想着,想着,禁不住老泪滂沱,泪水一滴滴、一串串洒在那火烧柑子上面,惹得老翁及其儿孙们都在陪着挥洒热泪,低矮邋遢的茅屋里一片哭声,茅屋浸泡在泪水里。

  屈原改变了计划,次日未随船离开木洲,而是在走家串户,访贫问苦,征得岛上乡亲们的同意,除柑种橘,造福桑梓及子孙后代。屈原连夜赶写了数封书信,第二天一早派岛上能者分头送往各处橘乡。了却了一番心思,屈原方离开木洲,返回溆浦。第二年仲春三月,相继有船送来了橘苗,这都是应三闾大夫之求而无偿资助的。木洲百姓见了,无不欢欣鼓舞,由衷地感谢三闾大夫的深情厚意。木洲上种满了蜜橘,不到几年,山里、河边,到处变成了茂密的橘林,并漫延到整个雪峰山。从此以后,木洲、雪峰山,春天一片雪白,秋则漫山遍野若霞,百姓们祖祖辈辈在橘园里耕耘,收获。那天宫烧火丫头变的火烧柑子,作为当年三闾大夫爱民怜民的见证,至今偶尔还可以见到。

  第二九章 千难万险 九死一生(上)

  屈原自郢都到溆浦,并不似前一章开首所说的那样简单,仿佛今日开会、出差、旅游,换几次车船便到了,而是弯转曲折,历千难万险,经九死一生,方才到达。

  第二十五章中写过,当屈原离开郢都的时候,天愤,地怒,人悲,神哭,鬼泣,季节虽是仲春,但异乎寻常的暴风骤雨却将荆楚大地惩罚了旬日有余。屈原放逐是“济乎江湘”(渡过长江、湘水),到湘西荒僻的山泽,但他却循江而东,到鄂渚做短暂逗留。鄂渚是他初出仕的地方,虽在此为官只有短短的一年,但却深深地爱上了这里的百姓和每一寸土地。人是个无时无刻不在矛盾着的动物,屈原也不例外。一方面,他不相信顷襄王会永远将他赶下朝廷,逐出郢都,幻想着随时都会将他召回,圣君贤相同心一德,共振朝纲,复兴大楚;另一方面,他又似乎有着某种不祥的预感,此一去便是诀别,永不得再见,因此要到那里会见县衙和乡间的诸多好友。

  屈原一行出郢都龙门,坐两乘马车至夏首登船,顺流而下。一路上虽说天阴地晦,江水喧嚣,雨未停,风未歇,雨打船篷似敲鼓,风摇小船荡秋千,但却顺风顺水,船行倒也迅速。江上行船,无昼无夜,不似陆路乘车那样晓行夜宿。不知行了多久,将近夏浦,雨停了,风却骤然增大,只刮得天昏地暗,江水壁立。船上的人连同舟子在内,大多呕吐得狼藉不堪,一个个昏迷不省人事,瘟鸡一般。幸有一老仆,复姓淳于,名乾,原为齐人,年轻时在海上捕鱼为业,练就了一身好水性。长江虽大,但与茫茫沧溟相比,不过是一抹,一带,经过大风浪、见过大世面的淳于乾,此刻竟然若无其事,倘无他帮舟子驾船掌舵,恐怕早就船打人亡了。

  江面上随波翻滚着无数尸体、船板、帆樯和各种各样的货物,令人触目惊心,不寒而栗。又过一刻,西北天空飘过来一朵乌云,开始只有碟子大小,转瞬便弥漫了整个天空,又浓又黑,黑中带紫似悬釜,若漆板,像滚滚浓烟,使白昼变成了夜晚,万物俱被吞噬。一阵猛烈的龙卷风旋起了巨大的水柱,黑苍苍的,壁立于天地之间,像山岳,若墙堵,挡住了航船的去路。

  这顶天立地的水柱在不断地变幻着自己的形态,有时像嫦娥奔月,有时像飞天的女神,有时像砍柴的樵夫,有时像寿星老翁,有时像昂首的骆驼,有时像奔腾的骏马,有时像伏卧的雄狮,有时像下山的猛虎,有时像升腾的蘑菇云,有时像盛开的莲朵……,风浪中的小船,像一只蛋壳在上下颠簸,左右摇摆,不断地打旋,一会被推上了波峰,迅即又跌下了浪谷,连淳于乾也难以支撑了。为了确保三闾大夫的生命安全,这位服侍屈原多年的忠诚仆夫,一边帮舟子操船,一边顺风向着江上自顾不暇的船只大声疾呼:“众位船家,楚三闾大夫在此,随时都有性命之忧,请快来帮忙搭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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