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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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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苏和蒙家可效昔日赵国李牧故事……” “怎么做法?” “不奉诏,不言叛。你应早些通知令兄和扶苏预作准备,令尊虽在渭水躬耕,自认已在尘世外,但覆巢之下没有完卵,弄不好还成为要挟你们弟兄的人质,所以你应及早通知令尊和其他家族,以投亲名义提早迁往北边。而你祭祷山川已毕,假若得知始皇已驾崩的消息,也就不必再回去覆命,南奔北边令兄军中。” “只怕家父和家兄都会说我危言耸听。”蒙毅有点懊恼地说。 “不然,”张良笑着说:“依我判断,只要你将始皇病重的消息传回令尊处,令尊就会迁地为良,不过不一定会去北边。” “难道说,贤弟比我这个做儿子的更了解自己的父亲?”蒙毅有点不服。 “也许令尊和张良乃是同道中人,淡泊名利,知机先着,一切以养生恬适为主,能为则为之,不能为则高蹈远飞,绝不像一般所谓忠臣烈士或贪夫夸士,自起名利之火。至于令兄和扶苏,那就看你如何说服他们了。” “这又要惹出一场刀兵之祸,蒙毅兄弟于心不忍。”蒙毅低头叹息。 “我的看法不同,”张良说:“只要扶苏和令兄不公开言反,胡亥和赵高不敢轻撄三十万精兵之锋,再说朝中大将也没有一个是令兄的对手。”张良侃侃而论。 “……”蒙毅陷入沉思。 “这样一来,胡亥在位若贤,扶苏和令兄可加以辅助,若赵高以恶济恶,胡作非为,引起朝中宗室和大臣反感,民间不安,扶苏可以名正言顺讨伐,这就是所谓进可以攻、退可以守的上上之策。” 蒙毅仍然沉默不语。 “临别之言,望廷尉留意,否则听从乱命,不但扶苏公子及蒙家遭殃,而且会祸延天下百姓。始皇帝加在民众身上的压力已到极限,始皇因为英明勤劳,尚能控制。最要紧的是因他年事已高,有志之士尚怀一点希望,等待仁慈的继位者。假若年轻的胡亥继位,再变本加厉地增加百姓的负担,一旦反抗发动,将如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一发就不可收拾。” 张良注视蒙毅,只见蒙毅还是低头无语。他抬头望望天际,日头已经当中,他充满离愁地说:“蒙兄,时间已不早,小弟该上路了。” 蒙毅握住他的双手说:“假若扶苏能继大位,还望贤弟出山辅助。” “到时候再说吧!”张良洒脱地笑了:“只希望蒙兄能谨慎而又果断地度过这一关。” “贤弟放心,我虽然离开主上身边,还是留得有人,有所动静会先通知我。” “那小弟就放心了,我会永远记得和蒙兄这段交往。”张良诚恳地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就此告辞!” 张良爬上一部单马安车,自行御驾,绝尘而去,犹时时回头挥着手上的柳枝。 蒙毅伫立远望,一直到车后尘灰散去,仍舍不得走。 12 始皇躺在病床上,近日来也都处在昏迷状态,今晚夜半,他突然清醒过来。 内寝沉寂,只有一名轮值的小近侍坐在昏黄的灯光下,头一点一点的在打着瞌睡。 往日见到这样,他一定会加以叱责,甚至是交近侍总管严罚,但今夜对这个只有十多岁的半大女孩,却有着说不出的一股怜惜。 俗话说得真是一点都不错,”有福之人人服侍,无福之人服侍人!”十多岁的孩子应该是最贪睡,雷都打不醒的年龄。 他不想惊醒她,虽然他感到有点饿。 中隐老人告诉过他,身为帝王,应该凡事都以理智判断,不能带一点感情成分,譬如,眼前轮值的这名小近侍打瞌睡,按宫规,不出事杖责二十,因而误事者论斩,绝不能因为她年幼长得可爱,就动了怜悯。 中隐老人说,帝王动了感情,就表示他的统治人格已经软化,乃是帝王的一大危机。 他为什么近来常出现这种统治人格软化的现象?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在世的日子不多,对这个世界产生了依恋,因而对周遭的人和事,动不动就会感到伤感和怜惜,还是因为在这几天的断断续续昏迷中,他想到和梦到的都是充满着柔情的人和事? 刚才他还梦到了皇后,病后这段时间,他几乎每天都会梦到皇后,中间偶尔会掺杂着其他的人:中隐老人、名义上的父亲庄襄王、生身父亲吕不韦、母亲帝太后……等等,但都没有像梦到皇后这样真切,两相面对,就像生前一样。 刚才他梦到的皇后着的是仙女装,宽大的绿袍,大袖细腰,头戴珠珞冠,长长的珍珠串成排地覆着额头,看上去比着皇后服更多一份飘逸。 她无限怜爱地抚摸着他苍老瘦削的脸说:“嬴政,你辛苦了几十年,如今是该休息的时候了,看,你好可怜!” “可怜?”当时在梦中的他不服平地笑了:“朕拥有宇内,贵为天子,富贵为前世任何帝王所不及,你还说朕可怜吗?” 皇后笑了,就像听到他八岁时说错话那样笑了,轻蔑而带着姑息。 “我说得不对吗?你有什么好笑的?”他有点生气。 皇后耐着性子,就像十三岁时抚慰他刚愎的脾气一样,挂着甜甜的笑容说:“人间本就是苦难,乃是上天责罚生灵的牢狱,权势越大的人也就是受罚越重的,寿命长也就是刑期长,你懂得吗?” “玉姊,你的话我听不懂!”他困惑地摇头。 “就拿你来做比喻吧!你自认功过三皇,德超五帝,实际上情形也是如此,但想想看这几十年你过的是什么日子,所以你要明白一句话:‘最好不生,次好早死!'没有犯天条造下罪孽的生灵,不会罚到世间受苦,这就是'最好不生!'刑罚期短,活得短,最好是出娘胎生下地就夭折,这是'次好早死!'的解释,你懂了吗?” “我不懂,我也不想懂,”他嬉皮赖脸地说:“为什么我掌握天下大权,享尽人间荣华富贵,食前方丈,后宫三千。一声令下,千百万人随之迁移,一皱眉头,千百人头落地,你反而说我不如刚出娘胎就夭折的婴儿!” “痴儿,痴儿,你真是至死执迷不悟了!”皇后娇嗔跳脚地叹息。 他注视着皇后娇艳的脸颊和轻盈的体态,有如十七、八岁的处子,真是越长越年轻了,再想想自己比她还小五岁,却是半头白发,脸有皱纹,垂垂老矣,这也许是仙界人间最大的好坏区别,仙界自然而然永保青春,但在人间,以他天下之主的权势财富,却换不来片刻时间的留驻。 他不禁又想起徐巿和他的"青春之泉"。 皇后仿佛能看穿他的思想,微笑着说:“痴儿,你现在总算开始有点开窍了!” 他凝视着皇后的娇态,忍不住有点意乱情迷起来,他上前想拥抱她,口中说着:“玉姊,好久没亲近你了,让我抱抱!” “别碰我!”皇后怒叱:“你的混浊之气会弄脏了我!” 看到他难过沮丧的样子,皇后似乎不忍,又展开笑靥说:“时候快到了,我俩会永远相聚,痴儿,你这样急在一时干嘛?” 13 他从梦中醒来,也是昏迷中清醒,心中还残留着梦中的感性温馨,久久不能自己。 也许皇后的话说得对,”最好不生,次好早死!”他认真仔细的回忆和检讨他这一生气来。 的确,不管他外表是多尊荣显赫,日夜都有多少人围拥在他的身边,服侍他,守候他,护卫他,但自懂事以后,他心中总存在着一股孤单寂寞,怎样都排遣不去。 婴儿期,不记事,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渡过的,但能肯定的,他那个名义上的父亲,也就是给予他世间地位权势的父亲庄襄王,看他的时候一定不会有好眼色。 自他懂事以后,他就最怕"父亲"那种综合着痛恨、厌恶、耻辱却又带几分怜惜的复杂眼神。 “父亲"从来不抱他,从来不像别人的父亲那样,将他抱在膝上亲他、吻他。 阴阳家将男女之气也分成阴阳,一个孩子的长成,不但需要母亲女性阴气的滋润,也得靠父亲男性的阳气来培植,阴阳之气相交培养,才能成长出一个各方面都健全的人。所以修道的人讲求吸取日月精华,只是日的阳气或是月的阴气,都不能使一个人或其他生灵修成正果。 这种说法听上去荒唐无稽,但想想也有几分道理,这辈子他最遗憾的是,从未闻过男性身上那股微带汗酸的粗犷味道,他只记得这些女人的脂粉味和阴柔气息。 然后是"父亲"立为太子,在秦国广纳姬妾,却将他们母子丢在赵国几年不闻不问,让他被那些同年龄的孩子喊为 “弃儿",受尽了欺凌和侮辱。 邯郸几年应该是最富欢乐回忆的童年,留下的只是和一个孤独老人浪游市井,看尽人间惨痛的辛酸回忆,除了和皇后短短的那段温馨,但即使是这段温馨回忆,其中仍然是怅惘的成分居多。 再后来,以十三岁的稚年成为秦王,国事又有可靠的大臣处理,照说这段日子应该过得充实而充满欢乐。但事实上不然,母亲的公开淫行,使他成了群臣和百姓的笑柄。 在上位者被臣属轻视,而又不是因为自己的过错,这种羞惭夹杂着愤怒的难堪滋味,非亲身尝试,绝对无法体会! 然后是和亲生父亲吕不韦的政治斗争;同父异母弟成蟜的反叛;母亲情夫嫪毐的叛乱! 明知道是母亲的情夫,是她淫行的罪魁祸首,还得让他裂土封侯,别人事先造成事实,事后还要他签名用玺,以他的名义发表。 这是多大的屈辱!非身受者,谁能体会? 再然后是逼死生父,放逐亲母,让他受尽群臣的责难和背后的辱骂,说他是枭獍禽兽,杀父食母,连尚知反哺的乌鸦都不如。 但谁知道他这样做的苦衷?谁知道他下这个决心时所遭到的内心痛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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