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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秦王政惊诧地望着太后很久,强捺着心头怒气,平静地说:“母亲,孩儿遵命!”

  “我是为吕不韦说情来的。”太后说。

  秦王政更为惊异,想不到平日骄傲自恃的太后,竟能如此开门见山自认求情。他有点想笑,但看到太后母狮般威猛的神情,似乎是随时都会扑上噬人的样子,他笑不出来。

  “我对吕相国并没怎样。”秦王政装作不解。

  “不要喊他吕相国,我说过现在我们是母子商议家事!”

  “那我要喊他什么?”

  “喊他……”太后强忍住下面几个字,改口说:“喊他吕不韦,这样才像谈家事!”

  “我对他真的没什么。”

  “你还要说谎,体现在网都已张好了,正等着他进来后就收网,你当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也没有什么,”秦王政若无其事地说:“他涉及嫪毐叛逆的事,天下人皆知。”

  “但天下人都在为他求情。”太后说。

  “不,不能说天下人,只能说是他遍布天下各阶层的恶势力。为了秦国的利益,我不能再坐视这股势力强大下去。”

  “吕不韦对你不坏,先王一再想废你立成蟜,是他一直在坚持;你亲政以后,不顾体制,不断给他打击,他从来没反击过。你应该知道,当时我要是和他联合起来废你,易如反掌!”

  “可是你和嫪毐联合起来这样做了!”秦王政再也压制不下心中的怒气:“要不是我运气好,恰好遇到王翦这员智勇双全的猛将,几个月前在刑场受车裂的是我,观刑台上坐的会是嫪毐和你!”

  “……”太后一时语塞。

  “俗话说,虎毒不食儿,但母亲,你竟忍心会同嫪毐来算计我!”

  秦王政越说越气,站起来在书房里不停地来回走动,就像一头发狂的狮子。

  这时太后反而平静下来,知子莫若母,她从儿子自小到大的动作,明白嬴政外表越激烈,内心越是空虚软弱的弱点。

  她微笑着等待。

  “我杀了嫪毐,也绝不能放过吕不韦,身为相国,嫪毐谋反,事前他不闻不问,事后还命咸阳令发伪通行证给他……”

  “不,孩子,这一切都是我要他做的,”太后柔声地说:“要怪一切怪我。”

  “怪你?当然怪你!”秦王政停止走动,两眼怒视着太后:你也是该死的,为了你自己的情欲,闹出这么多这么大的事来!”

  “什么!你这样侮辱你的亲生母亲!”太后被击中最脆弱之点,忍不住哭出声来。

  秦王政仍然两眼瞪视着她,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好,既然你说破了,为娘的也不再有所顾忌。你生为王室的男人,能够明白身在后宫女子的痛苦吗?你父亲、你祖父,以及天下古今的王侯将相,哪个不是姬妾成群?你们男人当然不会明白女人在这方面的苦闷,我这样做,在你们男人认为是大逆不道,淫贱成性,但我自己却不认为有什么不对,女人也是人 !”太后侃侃而论,泪中还带着微笑。

  “母亲,我不和你谈这些,”秦王政实在听不下去,中隐老人自命开通,无可无不可,却也没教他这方面的知识,他只得转变话题:“你怎么做,我无法管,只因为你是我的母亲,但你和吕不韦的关系就和嫪毐一样,就私的方面来说,我不能杀你,也可以杀吕不韦!”

  “不,孩子,你不能杀他,就跟你不能杀我一样。”太后摇着头微笑。

  “为什么?”

  “因为他是你的父亲!”

  “什么?”这下是他被击中要害!他跌坐在几案前,无力地垂下头:“你也这样说?不,你是为了开脱他才如此说的,不,我不相信,我是庄襄王的儿子!我是嬴家的子孙!”

  “孩子,你是谁的孩子,只有做母亲的最清楚。”太后微笑着站起来:“看看你自己像谁?”

  秦王政也跟着站了起来,可是两眼发直,迹近疯狂,他双手举起几案舞动,将室内竹简书籍纷纷扫落地上,玉石摆设全都打得粉碎,他口中不断地喊着:“吕不韦,我要灭你九族!用七匹马分你的尸!”

  太后微笑地看着他,就像看着他小时候撒娇耍赖一样。她知道暴风雨过后,就是雨过天晴,吕不韦不会死了。

  “我要回雍地去了!”太后柔声地说,她也明白这是她离开的最好时刻。

  “吕不韦,我要灭你九族!”秦王政仍在疯狂大叫,他特有的似狼似豺的尖锐嗥叫声,惊动了后宫所有的人。

  但就在太后要出门的刹那间,他突然冷静下来,恭敬地向太后行礼:“太后,儿臣不送了,儿臣永远不要再见到你,除非是在黄泉之下!”

  太后这时反而不寒而慄,泪如雨下,她颤声喊道:“孩子,我的儿子!”

  但秦王政没有理她,推窗而立,面向窗外,陷入沉思。

  过没几天,秦王政连下两道诏命。

  第一道是有关后宫的——

  今后选女人入宫,三年一更替,愿留宫中者留,不愿留者遣归,无家可归者,由公家主婚陪嫁。

  宫中姬妾依周制排定值宿表,按王后、夫人、姬妾次序递减值宿日子,非必要不得改变日期。此诏订为王室规例,后代子孙应世代遵守。

  第二道诏命是有关吕不韦的——

  相国吕不韦举人不当,按律当连坐,姑念对国功大,着予免去相位,出就河南封地。

  11

  秦王政解决掉吕不韦这个心腹之患,开始时感到轻松多了,但没过多久就发现到,免去他的相国职位,并不能根除问题。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吕不韦更像一棵大榕树,尽管你将它移动了位置,但只要它密布在地上和地下的根没除去,它仍然富有活力,它吸尽了地力和养料,在它笼罩的范围内,寸草难长。

  吕不韦和他的利益团体吸尽了秦国的国力和资源,每逢出兵或国家有重大开支,国库还得向他和他的利益团体设法调借,换句话说,吕不韦仍控制着秦国的财经动脉。

  更使秦王政不安的,乃是吕不韦在秦国和国外的潜在势力,在这次就国时充分展示出来。

  在他诏命公布后的一个月里,咸阳城似乎变成了吕不韦城,从早到晚,无论是富贵人家,茶楼酒肆,或是街巷市井,上自君侯大臣,下至贩夫走卒,口中谈论的都是吕不韦,设宴送行的、赠送纪念物歌功颂德的,更是无日不有。

  吕不韦起程的那一天,送行车队长十多里,祖道的几案从东门一直排到十里长亭,送别宴毕,还有人送过渭水的。

  然后,吕不韦就国之后,河南就变成了政治、经济、外交,甚至是文化中心。各国使节或是来访大臣,到咸阳之前,都会先到吕不韦那里停留议事,到达咸阳见他时,所提出的往往是在吕不韦那里得到的结论。

  在咸阳的大臣遇有重大问题和疑难杂症,也会和吕不韦书面往来商议,甚至是远到河南移樽就教。

  在文化中心方面更不必说了,吕不韦免去相国,闲暇时间更多,他召集门客吟诗著作,齐议时事,俨然成了清流首脑。

  想到吕不韦的有形无形势力,以及他控制着秦国经济,逐渐将秦国的国力变成他和他利益集团的私人势力,秦王政就有如芒刺在背,夜夜都不能安枕。

  他决心再采取行动。

  那天,他将蒙武找来,在南书房讨论了一个晚上,等蒙武走了以后,他又在灯光下沉思很久,最后亲自书写了一封给吕不韦的信,信中主要的话是——

  君何功于秦?秦封君河南,食十万户。
  君何亲于秦?号称仲父。其与家属徒处蜀!

  短短一封信却似乎耗尽了他全身的精力。他召进内侍,命他连夜将信送到蒙武府去,并命蒙武明天即起程,将信送给吕不韦。

  近侍走了以后,他轻舒了一口气,踱步来到窗前,推开窗户。只见庭院中月色如霜,他抬起头一看,竟已是仲秋满月。他在心里这样想:“假若他是我父亲,他应该知道如何自处!”

  他不禁又回忆起邯郸那段日子,吕不韦对他和他们家恩惠和功劳都实在太大,没有吕不韦,父亲和他根本登不上王位。但为了秦国,为了平定天下,这棵吸尽地力的榕树必须连根拔去。他喃喃自语:“假若他真是我父亲,应该知道如何自处,不要逼我再走第二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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