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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4

　　小翠从小生活优裕，生长在一个典型的满洲官僚之家。父亲惠征，既严厉又内向，既大胆又保守。

　　在父亲惠征心中，说不出什么具体的原因，总是不大喜欢这个大女儿，总觉得这个女儿，与其他的孩子不大一样，似乎在什么地方总有点别着劲。

　　母亲佟佳氏也是如此，不过，母亲虽然不大喜欢这大女儿的个性，却很喜欢她的那双眼睛，觉得她那双天仙一般的眼睛，似乎不是出自这个普通家庭，因为那眼睛的样子和眼睛内的精光，与其他兄妹不同，似乎不是常人。

　　父亲、母亲都喜爱两个儿子，觉得那才是家庭的未来、家族的希望。

　　慈禧有一次对身边的女官德龄说：自余髫龄，生命极苦，尔所知也！以余非双亲所爱，尤觉毫无乐趣！吾兄所欲，余必欲之。至于予者，靡不遭呵叱！

　　髫，是指童年。中国古代，小孩头上下垂的短发，就称髫。垂髫，就是指儿童。

　　慈禧所说的孩子时候，生活极苦，是相对而言的。

　　应该说，她当时的生活，温饱没有问题。

　　父亲惠征，当时是八品笔帖式，这样一个吏部文书小官，养活一大家，还要应付官场送往迎来，确实不大宽裕。

　　不过，她心中所苦的，不是这简单的生活，生活对于她来说，苦不苦没有什么，而是心中之苦，心中之痛，这就是她一生所不能忘怀的：不得父母所爱！

　　不得父母所爱，自己毫无乐趣，倒也罢了。怎奈她的个性出奇地倔犟：兄弟有的，她必须也要有！

　　结果却是，每次都召来一顿呵叱，一次比一次严厉，但她一次也不放弃！

　　5

　　父亲喜欢《诗经》，曾豪迈地说：汉人的典籍，浩如烟海，只有这一本《诗经》值得一读！

　　父亲亲自为她讲解《关雎》篇，讲的是一条河流的小沙洲上，一对漂亮的雌雄雎鸠，相对鸣叫，它们终生相守，父亲讲得神采飞扬。

　　小翠咕哝说：窈窕君子，淑女好逑。

　　惠征纠正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小翠坚持说：窈窕君子，淑女好逑。

　　惠征大声咆哮：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小翠沉默不语。

　　慈禧一生喜欢《诗经》。

　　史官记载：孝钦后在宫，每日午后，辄集主位（宫中有身份的嫔妃）及宫女等，讲解史书及《诗经》。旬考一次，有奖。小内监，亦有受课者。

　　父母都喜欢门前的银杏，说它一身都是宝。它的叶子像鸭掌，俗称为鸭脚。文人们在诗文之中，常提到这鸭脚。它的果子，形如小杏，核白似银，人称白果、银杏。

　　银杏叶子发芽时，父亲惠征说：孩子们，这是圣树，会长出鸭脚，好好守着！

　　银杏结出白果时，父亲惠征说：孩子们，鸭脚出来了，是白色的，像银子一样！

　　这是慈禧幼年时期，最温暖、最幸福的回忆。

　　可惜，这样美好的时光，不是太多，而是少之又少。因为，父亲、祖父的心境，都是随着官场的升降而阴晴不定，官场如何？不得而知，不过，父亲的笑脸，留在印象中的却是不多。

　　父亲说：宋朝时，就把这白果，当上好的贡品。大臣欧阳修就写道：绛囊初入贡，银杏贵中州。

　　小翠小声说：贡品不过如此。

　　父亲说：宋大诗人梅尧臣和欧阳修，都喜欢老家的银杏，银杏曾见证了两人的友谊。欧阳修在京师做官，一年秋天，收到梅尧臣托人送来的百颗银杏，感动不已，挥笔写诗相赠：

　　鹅毛赠千里，所重以其人。鸭脚虽百个，得之诚可珍。

　　梅氏收到好友的赠诗，心潮起伏，写诗回赠：

　　去年我何有？鸭脚远赠人。人将比鹅毛，贵多不贵珍！

　　小翠小声说：两人一生都不得志！

　　不过，在小翠幼年的心中，对诗书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虽然看不起教书先生，但她对教书先生也一直很尊敬。

　　惠征一家，享受着银杏的果实，欣赏着银杏的风姿，也小心地保护着这棵护家看院的神树。

　　小翠一直不大喜欢银杏，觉得那味道有些怪。

　　但是，她一生中，长寿、养颜秘诀，就得益于两样东西：一是银杏，一是珍珠。

　　当然，小翠一生所好，日夜让她魂牵梦萦的，就是海棠，好像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喜爱和痴迷。

　　当她读苏轼的《海棠》诗时，常常禁不住泪如泉涌！她吟咏着这首诗，还特地抄写了这首《海棠》，挂在闺房：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6

　　小翠从小就喜欢写写画画，她还喜欢各种各样颜色的纸。

　　这是寒冬的一天，她还是一如既往地闷声埋头苦干，进进出出的，忙忙乱乱了一上午，将窗户都糊好了，煤块也堆放好在院子一角的小屋内，还捡了一些树枝，用作引火。

　　她长吁出一口气，坐了下来，看见窗外没有一片叶子的海棠树梢上，飘荡着一只彩蝶一样的风筝，于是，她拿出纸，想剪一只蝴蝶。

　　母亲一进屋，看见她拿着剪子，怔了一怔，随之像是看见了鬼一样，惊惶失措，跳了过来，拾起彩纸，立即撕得粉碎。

　　小翠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看着母亲。

　　母亲走过来，看一眼窗外，小声说：长毛子在南方闹事，快占了半个中国了。听说他们用纸剪出千军万马，朝廷天天在查禁。这不，昨天，隔壁教你剪纸的张大爷，让官兵逮走了，就是因为剪纸，说是通敌！

　　小翠说：长毛子是谁？

　　母亲怔一怔，说：就是太平军！

　　小翠说：太平军这么厉害，不就太平了？

　　母亲又怔一怔，说：也是！不过，别剪纸了！长毛子不可怕，他们只杀官府，倒是洋鬼子可怕，你在街上可别招惹他们，那可是恶鬼啊！

　　小翠疑惑：什么洋鬼子？

　　母亲不耐烦：就是洋人！他们都是红头发，眼睛放射出吓人的蓝光！听说他们都是从海底下冒出来的，无恶不作啊！

　　小翠小声说：我看见过，他们很好看呀？

　　母亲正色道：胡说！他们把有毒的鸦片运到中国来，每年从中国抢走几千万两银子！户部的银两大案，就是他们给闹的！祖父沉冤，你爸坐牢，都是因为这些可恨的洋鬼子！他们都是厉鬼，是恶魔！

　　小翠怔怔地看着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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