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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老聃一听,很快就在心里认定,他们此次来意不善,很快判定,大祸已经临头。

  王子朝说:“听说先生因观点不同而以委婉的说笑方式对我们进行了嘲骂。你这一弄,我和我的朋友感到心里吃不住劲,感到心里有点窝火。”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没想到接下去他噗哧一声笑了,“没有啥,这没有啥,因为这是先生您所嘲骂,所以我们半点也不生气。先生您是我大伯亲自举荐,进朝以后,为王室办事,兢兢业业,又受到我家父王不止一次的称赞,我们是自家人,确实完全是自家人。”

  “一点不假。光这不算,还有,听说,举荐你的姬如公曾和我的父亲有过交情。”楚使臣熊绍在旁边接了一句,看他说话的态度也很真诚,“姬公公喜爱隐居,不知现在又到哪里去了,如果他现在在朝,看到我们自家人闹了误会,定会笑得肚里疼。没想到咱们闹了误会,没想到,真没想到。”

  老聃先生笑了,他原以为他们是来找他算账的,没想到他们是来和解,他故意凑趣说:“这叫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自家人。”停了一下,他又说,“不管怎样,这里头我不能算是没错,感谢你们恕我无礼。”

  哈哈哈哈!三个人一齐笑了。

  大家沉默一阵之后,王子朝十分认真而坦诚地说:“老聃先生,我听人说过,并且听你非正式的承认过,说你下决心要建立起一种很大的学说,这种学说,上至天,下至地,中至人,包括天道,人德,万事万物。你要人类懂得天地之规律,希望他们谦让,不争,和谐,安宁,后其身,外其身,把自己的利益拿出来给别人;希望人们慈爱,良善,真朴,自然,不妄为而为,为他人辛勤劳作,让万众福乐无边;听说你已默默为此努力几十年。不知这些到底是假是真?”

  老聃先生不知该当怎样回答,他纯真地看着姬朝,默认地笑笑,然后说:“殿下,这,这该叫我咋说呢?”

  王子朝见老聃已经正式承认,不再追问,就开始直抒自己的观点说:“先生的胸怀我很佩服,先生的品德我很赞成,先生的学说大则大矣,可就是人们不愿实行。”

  楚使臣熊绍并非恶意地插嘴说:“是的,先生的愿望确实不能算作不好,然而世人对这样的观点总是不愿热情地给予理睬,说句不讨先生喜欢的话,这样的学说只能说是大而不屑。”

  老聃先生对于别人发表不同意见,不管是对是错,一向是并不忙于制止,而是充分让人把话说完,他知道,不管怎样,不管多说还是少说,反正真的总归是真的,假的总归是假的,要以善心去对待别人的不同意见,不能靠强词夺理堵塞别人的言路而不让真谛发现,辩者不善,善者不辩。他笑盈盈地看着熊绍、姬朝,单等他们推心置腹以尽己言。

  “先生主张谦让,晚生不然,晚生反而主张争斗,夺取。”姬朝见老聃乐于听取不同意见,就直言不讳地接续说,“争斗,再争斗,夺取,再夺取,这是人的最大本性。人有恶,有善,善是虚假现象,恶是真实属性,为己舒服而争夺才是人的真实本性,我就打算为满足己欲而争夺。要说满足己欲是恶,你所崇敬的我的父王也得算作是恶,要说满足己欲是恶,我姬朝自己也得算作是恶。‘谦让’‘给予’之‘善’,是表面的,暂时的,夺斗的恶性是普遍的,本质的,永久的。先生的未来学说主张谦让,违人本性,不能应用,不是学说。你奋斗一生,建立一个不能应用的学说,一生劳而无功,不如不去建立。你想,人们对你的学说不予理睬,嗤之以鼻,这学说能立起来吗?即如立了起来,人们将它束之高阁,不去使用,等于无此学说。先生苦一生建立起一个等于没有学说的学说,岂不是自己亏了自己!”

  说到这,停了一下,见老聃并无反感,赶紧接续着说,“学说大而不屑,不如小而实用,争夺听起来不好,就是大有作用,兴者王侯败者贼,现能争胜,现能享福,现能称侯,谁不夺斗,没谁的份,你不争夺,东西不往你手里来。说什么‘让’即是‘德’,看看天下恁些封国,谁装傻子去让了?老聃先生您是极聪明的,相信先生您会知道,聪明过甚就会转傻,会知道真正的聪明应当放弃不着边际的空想去想一想糊涂人所想的实在东西!不管先生生气也好,不生气也好反正我是对您一片真心!最后,希望先生细想一下‘在特殊情况下,有极大智慧者,非智慧也;无智慧者,才是真智慧也’的真正含义。”这个十分厉害的长庶子说到这里,将炯炯的目光不无善意地转向老聃,希图从他的面色之中立时得到他对他的论述的反响,在两抹绝顶聪明的眼光照射之下,智慧的老聃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见老聃先生因犹豫而表现出来的不知所措,王子姬朝意识到他的目的已经基本达到,迅速想起“向人宣传主张,话少了不饱,过多了厌烦,时间过短太仓促,时间过长多反复,我应扣紧时间,说够说足,适可而止,抽身而去,让他自己回味,没有反攻余地”,基于此种念头,就来个趁机而动,他和蔼地抽身站起,向他的那位没来得及充分发表意见的楚国朋友看了一眼,对老聃说:“老聃先生,刚才晚生我和熊绍兄一块到这来的时候,碰上母后,母后说让我们待会儿到她那里有事。我们为避免等待之中的焦急,就来先生这里一叙,我们原打算借这点时间向先生请教,和先生一块讨论一下学说问题,没想到晚生的话一发而不可收,将时间占去,使请教变成了晚生自己一人献丑,晚生的话,是对也罢,是错也罢,望先生能够包涵。晚生的话如果有点道理,请先生给予笑纳,晚生的话如若错了,下次特来请求指教。现在我们急等到母后那去,请先生多多见谅。”说完就和熊绍一块出门而去。

  老聃送走姬朝、熊绍,回到屋里,感慨地说:“啊!好厉害的长庶子,一代超人!”

  老聃先生对姬朝的奸猾性格和耍弄手段深感不满。但是,虽然如此,他仍然觉得他的论述不是没有道理。他不想承认他的理论,但是他觉得他的理论结实,沉甸;他不想承认他的理论,但是他觉得他的理论不好推翻。他觉得他的理论残酷无情,赤裸裸的,象一块冰冷的石头,虽又凉又硬,但是无懈可击。一个具有真正哲学家素质的人,对他的最崇敬者的不合事理的理论也不能从心里勉强接受,而对于合乎事理的理论,即使这理论出自敌对者之口,他也会在这种理论面前俯首投降。“为自己舒服而争斗……人的本性……谦让,不争,象天道一样自然——我未来学说之魂,……大而不屑……难道是我错了吗?……”他动摇了,支持他要建立未来学说的信念动摇了,第一次动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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