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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李自成忽然沉吟不语。他不待细问已经觉察出眼前局势的严重性,脑海中像闪电般地想到了新的一次大战,想到了他可以依靠的几个将领和几支部队,特别是想到了罗虎,又从罗虎想到了费珍娥……自从窦美仪到了他的身边,深得他的宠爱。按照封建时代宫廷礼制,他本也可以将费珍娥同时选在身边,然而他不愿使窦氏与费氏各自心中不快,所以他迟迟不作决定。如今想了想,突然一句话不觉脱口而出:

  “就这么办,孤已决定了!”

  宋献策和李岩都暗中一惊,不明白李自成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所决定的是什么事儿。他们正等待皇上说明,但李自成急于要知道关于吴三桂方面的消息,不提他突然在心中决定的事,赶快问道:

  “你们得到什么消息?是刘体纯今日五更从通州来向你们禀报了重要军情么?”

  宋献策说:“是,陛下。因为这消息十分重要,又很机密,所以刘体纯亲自来到军师府向臣等当面禀报。”

  李自成心中一惊:“你们赶快详细奏明!刘二虎他怎么说?”

  刘体纯掌管的间谍和密探工作,一年多来逐渐显示了它的重要性,形成了大顺军中的一个专业性很强的军事组织,到目前还没有明确的番号或名称,只称为小刘营,但到西安以后,李自成没有工夫直接指挥大顺军的情报工作,而军师府已经正式建立,刘体纯的情报机构就成为军师府中的一个重要部门,仍称为小刘营,以别于刘宗敏和刘芳亮的军营。从前刘体纯得到了什么重要探报,直接向李自成禀报,从此以后就改向军师禀报了。

  在进军北京前的三四个月中,即是说从崇祯十六年秋天起,刘体纯手下的各种间谍,有的伪装成湖广、河南、陕西的上京举子①,有的伪装成贿买文武官职的有身份人员,有的扮成小商小贩和江湖术士、杂耍艺人、难民乞丐、和尚、道士、尼姑……三教九流的各色人物,混进北京城中,刺探守军虚实,朝廷消息,社会动态,还随时散布谣言,扰乱人心,夸张大顺王的仁义和兵威。大顺军刚破北京,刘体纯就遵奉正副军师之命进驻通州,不惜金钱,收买细作,刺探满洲和吴三桂方面的军事动静。从三月十九日到四月初,大顺朝的文臣们最重视的是上表劝进和准备登极大典,而刘宗敏和李友等将领最重视的是对明朝的皇亲贵戚、高级官吏的拷掠追赃。幸而有宋献策和李岩领导的军师府保持着清醒的头脑,没有忘记大顺军进北京后摆在面前的严峻局势,尤其担心大顺军在北京立足未稳,吴三桂据守山海关不肯投降,而满洲人乘机向北京进兵。如今他们所担心的事情果然出现!

  ①上京举子——民间对上北京参加会试的各省举人的俗称。

  听了皇上询问,宋献策赶快站起来说:“启奏陛下,今日天色刚明,刘体纯就叫开朝阳门,来到军师府,亲自向臣等禀报一件重大军情。据细作探报,满洲人正在征召满、蒙、汉八旗人马,不日即将南犯。臣等窃以为,自万历季年以来,东虏兵势日强,明廷步步失算,遂使东虏成为中国之心腹大患,至今仍为我朝势不两立之劲敌……”

  “你坐下说话,坐下说话,是劲敌么?”

  “请陛下恕臣直言,满洲确实是我朝劲敌,万万不可轻视。”

  李自成低头沉吟,心中说道:“没料到辽东一隅之地,东夷余种,竟然如此狂肆,敢在此时称兵人犯!”

  宋献策看出来皇上对满洲抱轻视态度,坐下后又欠身说道:“陛下,崇祯一朝,满洲兵四次南犯,只有一次是从大同附近进犯,其余三次从三协①之地进入长城,威胁北京,深入冀南,横掠山东,然后从东协或中协出塞。虏兵每次入塞,都使崇祯无力应付,几乎动摇了明朝根本。如今我国家草创,根基未固,以数万人来到北京,夺取了明朝江山,确实是空前胜利。皇上声威震赫,必将光照千古。然而我军人数不多,远离关中,破北京后吴三桂屯兵山海城中,观望不降,而满洲强敌又已调集兵马,蠢蠢欲动。臣等忝备军师之职,实不敢高枕无忧。”

  ①三协——这是明朝时期的军事地理名词,与吴三桂降清经过有关,特为注释清楚。隆庆二年(1568),抗倭名将戚继光由浙江凋至北方,任蓟镇总兵,统辖蓟州、永平、山海诸处军事,整修长城,并将从山海至昌平东之石塘岭,沿长城一千余里划为三个防区,称为三协,每协辖四个小区,共一十二个小区(或称路)。每协设一副将,每路置一小将,东协驻建昌营,中协驻三屯营,西协驻石匣。总兵驻蓟州。

  李自成低头沉默片刻,然后向李岩问道:“林泉有何高见?……坐下说话,不用站起来。”

  李岩欠身说道:“自从万历以来,虏酋努尔哈赤在辽东崛起,举兵叛乱,自称后金。天启之年,努尔哈赤病死,他的儿子皇太极即位,虏势更强,遂于崇祯九年改伪国号为清。努尔哈赤生前,已为虏兵入犯塞内打好了根基。皇太极继位之后,用兵屡胜,近几年已统一了辽东,席卷蒙古各部,臣服了朝鲜。所以微臣无知,每与献策密商,均以东虏乘机南下为忧。既然探知东虏已经在调动兵马,请陛下不可不预为之备。”

  李自成又想了片刻,仍不敢相信满洲人在此时会向大顺朝进犯,对两位军师说道:

  “孤在西安时听说,去年八月,满洲的老憨①突然病故,东虏一时间诸王争立,几乎互动刀兵。后来有一个名叫多尔衮的九王,也是努尔哈赤的儿子,手中握有重兵,不使老憨的长子豪格继承王位,硬是拥戴皇太极的六岁幼子福临继位,以便他摄政擅权。孤想这些消息都是真的,难道是谣传么?”

  ①老憨——憨音han,老憨即老汗,满洲人对国王的称呼。

  李岩说:“我朝在西安所得消息,原是来自北京,十分可靠。”

  李自成又说:“以孤想来,满鞑子既然新有国丧,加上立君不以嫡以长①,引起诸王内江,朝局动荡,此时多尔衮大概不会离开沈阳,轻启战端。”

  ①以嫡以长——按中国封建宗法制度,正妻所生之子为嫡子,诸妾所生之子为庶子。世袭下位必须传给皇后所生之嫡长子,如皇后未生男孩,可从妃嫔所生男孩中择年长者承袭。

  李岩说道:“陛下,臣自崇祯十年以后,因虏患日逼,常留心辽左情况,略知一二。满洲人自从背叛明朝,至今三十八年,虽然皇太极锐意学习中国,究竟不脱夷狄旧习,不懂中国建储之制,亦无世袭以嫡以长之礼。多尔衮既拥戴一个六岁幼童为君,名义已定,有不听命者即是叛逆,所以至今未闻沈阳有内乱或动荡情形。当然,多尔衮自任摄政,集大权于一身,虏廷诸王公大臣未必人人心服,大概有许多人是心不服而口不敢言。多尔衮为他自己打算,他想利用我大顺军初到北京,立足未稳,民心未服,亲自统兵前来,使八旗兵从此归其掌握。倘能侥幸一逞,他就是继承老憨遗志,为满洲建立殊勋,不但他的摄政地位与权势使满洲朝野无人能与之抗衡,而且他如果日后不满足于摄政地位,想取江山于孤儿寡妇之手,易如反掌。请陛下不要认为虏酋多尔衮不敢来犯,应料其必将南犯,预为之备。”

  李自成心中大惊,但表面上不动声色,微笑点头,表示他同意了李岩的分析,转望着宋献策问道:

  “军师对此事有何看法?”

  宋献策回答说:“自到北京以后,臣与林泉最担忧者不是吴三桂,而是东虏乘机入犯。如东虏不动,吴三桂处在山海卫弹丸之地,进退失据,迟早必降。纵然抗命不降,也容易派兵进剿,战而胜之,不足为患。目前我大顺心腹之患在多尔衮,不在吴三桂。”

  李自成在心中恍然明白:他一向没有把满洲方面的进犯放在心上,实不应该。众文臣都把筹备登极大典和招降吴三桂看做最大急务,毕竟宋献策和李岩较有远见卓识,提醒他重视满洲。他本来是一个有雄才大略的出众英豪,十六年的战争生活使他养成了用战争解决困难的思想习惯。在这刹那之间,他的心思就转到如何打仗的问题上了。

  宋献策见皇上默然无语,恭敬地欠身问道:“臣等碌碌,所奏未必有当,陛下圣意如何?”

  李自成说:“你们两位所奏,使孤的心中一亮。明日群臣在皇极门演礼的事照原议举行,初六日登极的事也照原议准备。东虏消息,一字不可泄露。等明日唐通与张若麒回来,看山海卫有何情况,再作计较。你们为何不将刘二虎带进宫来,向孤当面奏明?”

  宋献策说:“陛下虽然饮差唐通与张若麒前往山海关招降吴三桂,但臣等担心吴三桂会用缓兵之计,以待满洲动静,所以命刘体纯将军务须探明吴三桂是否有投降诚意,还要探明吴玉桂的实有兵力。刘体纯到通州之后,即派出许多细作进入山海关,刺探各种军情。他又派遣塘报小队,进驻遵化、三河,一旦探到什么消息,即由塘马日夜驰报通州。多尔衮正在征召八旗人马,准备南犯,就是从山海关城中得的消息。刘体纯估计今日或今夜必有重要消息来到,所以他见了臣等之后,又赶快回通州去了。”

  “宁远已被满洲占据,山海关城中如何能知道沈阳的动静?”

  宋献策欠身说道:“原来的辽东名将、总兵官祖大寿是吴三桂的亲舅父,家住宁远,苦守锦州。洪承畴在松山被俘降虏,他才势穷投降,不再带兵,受到满洲的优礼相待,满洲人名曰‘恩养’。祖大寿的叔伯兄弟祖大粥和祖大乐,原来都是明朝的总兵官,如今都在沈阳,受满洲‘恩养’。祖家一族中还有一批武将投降了满洲,如今仍受重用。吴三桂与祖家官居两朝,情属舅甥,来往藕断丝连。所以沈阳有重要动静,在宁远都容易知道消息,再由宁远传到山海关也很容易。我方派细作深入辽东和沈阳不易,不惟沿途盘查甚严,而巨路程亦远。这关于多尔衮正在征调八旗人马的消息,就是从山海关吴三桂军中得到的。”

  李自成问道:“吴三桂会不会投降东虏,在山海关称兵犯顺?他会么?”

  宋献策说:“臣等所担心者正是此事,一二日内必可判断清楚。”

  李岩接着说道:“以微臣愚见,目前吴三桂正在骑墙观望,未必就投降满洲。倘若虏兵如往年那样,从中协或西协进入长城,威逼北京,在京郊与我决战,对吴三桂最有利者是不降我亦不降虏,坐收渔人之利。”

  李自成说道:“吴三桂父母及全家三十余口均在北京,做了人质,他能够不顾父母的生死与我为敌么?”

  宋献策回答:“人事复杂,有的人有时候出于某种想法,也会置父母生死于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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