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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一个站在窗外侍候的太监,立即进来,在崇祯的斜对面摆好一把椅子。李邦华躬身谢恩,然后侧身落座,等待皇上问话。崇祯对待李邦华这样有学问、有操守的老臣一向尊重,照例称先生而不呼名。但是他明白,如今京师被围,戎马倥偬,不是从容论道时候,李邦华年事已高,纵有四朝老臣威望,对挽救大局也无济于事。崇祯心中难过,叹一口气,随便问道:

  “先生,今日朕因心中已乱,临时上朝,文武百官事前都不知道。先生已是古稀之年,如何赶来上朝?不知有何重要陈奏?”

  李邦华在椅子上欠身说道:“启奏陛下,自十六日贼越过昌平以后,老臣知大事已不可为,即移住文丞相祠①,不再回家,决意到逆贼破城之日,臣即自缢于文丞相之侧。两天来……”

  ①文丞相祠——在府学胡同。

  崇祯的心头猛一震动,挥手使邦华不要说下去。他忽然想起昨夜的一个凶梦,想到自己也要自缢,不禁掩面呜咽。李邦华见皇上哭,自己也哭,同时悔恨自己身为大臣对来到眼前的“天崩地拆”之祸负有罪责。崇祯不知道李邦华的悔恨心清,呜咽片刻之后,揩泪问道:

  “先生刚才说到‘两天来’,两天来怎么了?”

  “老臣两天来每至五更,命仆人牵马,到东华门外,再从紫禁城外来到阙左门①外下马,进阙左门来到午门之外,瞭望一阵,然后回去。臣以为再无见君之日了,在死前多望望午门也是为臣的一片愚忠。不料今日来到午门前边,听见钟声,恰逢陛下御门上朝,使老臣有幸再睹天颜。”

  ①阙左门——午门外向东的一门。明清时代,阙左、阙右两门外大约一丈远都立有下马碑,文武百官于此下马。

  崇祯又感动又深有感慨地说:“倘若大臣每①都似先生居官清正,忠心耿耿,国事何能坏到今日地步!”

  ①每——同“们”。自宋元以来,口语都用“每”字。“们”是后来才有的新字。

  李邦华突然离开椅子,跪下叩头,颤声说道:“陛下!国家到此地步,老臣死不蔽辜!”

  崇祯猛然一惊,愣了片刻,问道:

  “先生何出此言?”

  “臣有误君误国之罪。”

  “先生何事误国?”

  “此事陛下不知,但臣心中明白,如今后悔已无及矣!”

  崇祯听出来李邦华的话中含有很深的痛悔意思,但是他一时尚不明白,一边胡乱猜想,一边叫邦华坐下说话。等都华重新叩头起身,坐下以后,崇祯问道:

  “先生所指何事?”

  李邦华欠身说:“正月初,贼方渡河入晋,太原尚未失陷,然全晋空虚,京师守御亦弱,识者已知京师将不能坚守。李明睿建议陛下乘敌兵尚远,迅速驾车南京,然后凭借江南财赋与兵源,整军经武,对逆喊大张挞伐,先定楚、豫,次第扫荡陕、晋,此是谋国上策……”

  “当时有些言官如光时亨辈竭力反对,乱了朕意。此计未行,朕如今也很后悔。可恨言官与一般文官无知,惟尚空谈,十七年来许多事都坏在这帮乌鸦①身上,殊为可恨!”

  ①乌鸦——民间习俗,认为乌鸦的叫声不祥,令人生厌,所以明朝京师臣僚在背后对言官称乌鸦。

  “虽然当时有些文臣知经而不知权,阻挠陛下南巡①大计,误君误国。但臣是四朝老臣,身为都宪②,当时也顾虑重重,未能披肝沥胆,执奏南巡,也同样有误君误国之罪。”

  ①南巡——讳言逃往南京,用大舜南巡的典故。

  ②都宪——都察院左都御史的简称。


  “卿当时建议择重臣护送太子抚军南京,也不失为一个救国良策。”

  “臣本意也是要建议皇上往南京去,因见李明睿的建议遭多人反对,所以臣就改为请送太子抚军南京了。”

  “啊!”

  “确实如此,故臣也有负国之罪。”

  崇祯如梦初醒,但他对李邦华没有抱怨,摇头说道:“此是气数、气数。”停了片刻,崇祯又说:“据先生看来,当时如若朕去南京,路途如何?”

  “当时李贼大军刚刚渡河入晋,欲拦截圣驾南巡,根本无此可能。欲从后追赶,尚隔两千余里。况且到处有军民守城,关河阻隔,使贼骑不能长驱而进。”

  “可是当时河南已失,已有贼进入山东境内,运河水路中断。”

  “贼进山东省只是零星小股,倚恃虚声恫吓,并以‘剿兵安民’与‘开仓放赈’之词煽惑百姓,遂使无知小民,闻风响应,驱逐官吏,开门迎降。这都是癣疥之患,并非流贼之强兵劲旅已入山东。翠华①经过之处,乱民震于大威,谁人还敢犯驾?不久以前,倪元璐疏请送太子抚军南京,陛下不肯,将元璐的密疏留中。元璐见局势紧迫,又密疏建议用六十金召募一个壮士,共召募五百个敢死之士,可以溃围而出,召来勤王之师。元璐的这一密疏陛下可还记得?”

  ①翠华——皇帝仪仗的一种旌旗,上边装饰着翠鸟羽毛,这种旌旗在古人诗文中称为翠华,往往代指旅途中的皇帝。

  “此疏也留中了。当时逆贼尚在居庸关外,说什么募五百敢死之士溃围而出?”

  “陛下!元璐因朝廷上商议应变急务如同道旁筑舍,必将因循误国,所以他建议召五百敢死之士,以备护卫皇上到不得已时离开北京。这是倪元璐的一番苦心,事先同臣密谈过,但在密疏中不敢明言,恐触犯皇上的忌讳。今日事已至此,臣不能不代为言之。元璐请以重金召募五百死士,非为溃围计,为陛下南幸时扈驾计!”

  “道路纷扰,纵然募到五百死士,能济何事?”

  “倘若陛下南幸,当然要计出万全。凡请陛下南幸诸臣,决无鲁莽从事之心。此五百死士,交一忠贞知兵文臣统带,不离圣驾前后。京师距天津只有二百余里,沿路平稳。陛下留二三重臣率京营兵固守北京待援,圣驾轻装简从,于夜间突然离京,直趋天津,只须二三日即可赶到。天津巡抚冯元彪预想陛下将有南幸之举,已准备派兵迎驾。倘若命冯元彪派兵迎至中途,亦甚容易。陛下一到天津,召吴三桂以二千精骑速到天津扈驾,宁远军民可以缓缓撤入关内。”

  “宫眷如何?”

  “正二月间,逆贼距北京尚远,直到三月上旬,逆贼亦未临近。当时如陛下决计南幸,六宫娘娘和懿安皇后,均可平安离京。皇上只要到了天津,就如同龙归大海,腾云致雨,惟在圣心。陛下一离北京,即不再坐困愁城,可以制贼而不制于减。如将吴三桂封为候爵,他必感恩图报,亲率关宁铁骑扈驾。陛下一面密诏史可法率大军北上迎驾,一面敕左良玉进剿襄郑之贼,使贼有后顾之忧。”

  “倘若盘踞中原之贼,倾巢入鲁,占据济宁与临清各地,为之奈何?”

  “倘不得已,可以走海道南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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