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故事汇 > 姚雪垠 > 李自成·第四卷 > | 上一页 下一页 |
二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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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亲王插了一句:“老洪啊,南边的事你最清楚。要是你把流贼到北京的兵力估计错了,估计少了,我们在战场上是会吃亏的!” “臣估计,假若流贼以三十万人渡河入晋,实际可战之兵不会超过二十五万。入晋以后,凡是重要地方,必须留兵驻守,弹压变乱。例如平阳为晋中重镇,绾毂南北,必须留兵驻守。上党一带背靠太行,东连河内,在全晋居高临下,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失上党则全晋动摇,且断入豫之路,故李贼必将派重兵前去。太原为三晋省会,又是明朝晋王封地。太原及其周围数县,明朝乡宦大户,到处皆是。流贼攻占太原不难,难在治理,故必须留下大将与重兵驻守。太原至北京,按通常进兵道路,应该东出固关,沿真定大道北上,进入畿辅。从太原至北京共有一千二百里,有些重要地方,必须留兵驻守。臣粗略估计,李贼到达北京城下兵力,只有十几万人,甚至不足十万之数。但李贼破太原后向北京进犯路途,目前尚不清楚。等到流贼破了太原之后,方能知道流贼进犯北京的路途,那时更好判断流贼会有多少人马到达北京城下。” 郑亲王问道:“从太原来犯北京,出固关,破真定往北,路途最近也最顺。流贼不走这条路,难道能走别处?” 洪承畴说:“明朝在大同、宁武、宣府等处那有大将镇守,且有重兵,都是所谓九边重镇。如留下这些地方不管,万一这些地方的武将率领边兵捣太原之虚,不惟全晋大乱,巳使李自成隔断了关中之路,在北京腹背受敌。由此看来,李贼攻破太原之后,稍事休息,不一定马上就东出固关,进攻真定,直向北京。说不定逆贼会先从太原北犯,一支人马由他亲自率领,破忻州,出雁门,攻占大同,而另由一员大将率领偏师,从忻州趋宁武。大同与宁武如被攻陷,即清除了太原与三晋的后顾之忧。依臣看来,倘若李贼破太原后仍有二十万之众,他会自率十万人东出固关,经真定进犯北京。倘若他亲自率大军自太原北出忻州,攻占大同、宁武,不敢自太原分兵,即证明他的人马不多。” “有道理!有道理!”多尔衮在心中称赞洪承畴非同一般,随即又问道:“李贼破了大同与宁武之后,仍然回师太原,出固关走真定北犯么?” “不会。那样绕道很远,且费时日。” “李贼从大同如何进犯北京?绕出塞外,岂不路程很远?” “其实也远不了多少。自太原向北,走忻州、代州,出雁门关,到大同,大约是七百里路。自大同走塞外入居庸关到北京,约有九百里路。从大同经宣府,直抵居庸关,并无险阻,也无重兵阻拦,可以利用骑兵长驱而进。” 济尔哈朗说:“可是八达岭与居庸关号称天险,明军不能不守。” “若以常理而言,王爷所论极是。然而目前明朝亡在旦夕,变局事出非常。太原如陷贼手,必然举国震动,人心离散,有险而不能固守。流贼攻下大同与宣府之后,居庸关可能闻风瓦解,不攻自破。纵然有兵将效忠明朝,死守关门,但自古作战,地是死的,人是活的。善用兵者可以乘暇捣隙,避实就虚,攻其所不备,趋其所不守,攻北京非仅有居庸关一途。明正统十四年秋天,英宗在土木堡兵溃,被也先所俘。十月间,也先乘北京空虚,朝野惊惶之际,长驱至北京城外,就避开居庸关,而是下太行,出紫荆关,循易州大道东来,如入无人之境。此是二百年前旧事,说明居庸关并不可恃。再看近十五年来,我大清兵几次南下,威胁北京,马踏畿辅,进入冀南,横扫山东,破济南、德州,大胜而还,都是避开山海关。所以依臣愚见,倘若逆贼走塞外东来,在此非常时期,明朝上下解体,士无斗志,居庸关的守将会开门迎降,流贼也可以绕道而过。说不定流贼尚在几百里外,而劝降的使者早已进入居庸关了。” 济尔哈朗称赞说:“老洪,你说得好,说得好,不怪先皇帝对你十分看重,说你是我大清兵进入中原时最好的一个带路人!” 范文程对洪承畴的这一番谈论军事的话也很佩服,接着说道:“不日我大清兵进入中原,占领北京,扫除流贼,洪学士得展经略,建立大功,名垂青史,定不负先皇帝知遇之恩。” 听了郑亲王和范文程的称赞,洪承畴丝毫不感到高兴,反而有一股辛酸滋味涌上心头。他明白,从前的皇太极和目前的多尔衮都对他十分看重,但是两年来他没有一天忘记他的故国,也没有忘记他的故君。这种心情他没有对任何人流露过,只能深深地埋在心中。最近他知道李自成已经在西安建号改元,正在向北京进军,心中暗暗忧愁。他十分清楚,自从杨嗣昌被排挤离开中枢,督师无功,在沙市自尽之后,崇祯周围的大臣中已经没有一个胸有韬略的人。后来的兵部尚书陈新甲,还算是小有聪明,勤于治事,可惜被崇祯杀了。崇祯左右再无一个真正有用之人。勋臣皆纨袴之辈,大僚多昏庸之徒,纵有二三骨鲠老臣,也苦于门户纷争,主上多疑,眼见国势有累卵之急,却不能有所作为。想到这里,他不禁在心中暗暗叹道: “呜呼苍天!奈何奈何!” 近来洪承畴不但知道李自成已经率大军自韩城附近渡河入晋,指向太原,声称将东征幽燕,攻破北京,而且知道大清朝廷上也在纷纷议论,有些人主张趁流贼到达幽燕之前,八旗兵应该迅速南下,抢先占领北京及其周围要地,以逸待劳,准备好迎击陕西流贼。看来清朝正在加紧准备,已经在征调人马,加紧操练,同时也从各地征调粮草向盛京附近运送。近几年大清国的八旗兵已经会使用火器,除从明军手中夺取了许多火器之外,也学会自己制造火器,甚至连红衣大炮也会造了。白天,洪承畴常常听到盛京附近有炮声传来,有时隆隆的炮声震耳,当然是操演红衣大炮。他心中明白,这是为进攻作准备。每日黎明,当鸡叫二遍时候,他便听见盛京城内,远近角声。海螺声、鸡啼声,成队的马蹄声,接续不断。他明白这是驻守盛京城内的上三旗开始出城操练,也断定多尔衮必有率兵南下的重大决策。于是他赶快披衣起床,在娈童兼侍仆白如玉的照料下穿好衣服,戴好貂皮便帽,登上皮靴,来到严霜铺地的小小庭院。天上有残月疏星,东南方才露出熹微晨光,他开始舞剑。按说,他是科举出身,二十三岁中进士,进入仕途,逐步晋升,直至桂兵部尚书衔,实任蓟辽总督,为明朝功名煊赫的二品大员,但是他从少年时代起就怀有“经邦济世”之志,所以读书和学作八股文之外,也于闲暇时候练习骑射,又学剑术。往往在校场观操时候,他身穿二品补服,腰系玉带,斜挂宝剑,更显得大帅威严和儒将风流。前年二月间在慌乱中出松山堡西门突围时候,不意所骑的瘦马没有力气,猛下陡坡,连人栽倒。埋伏在附近的清兵呐喊而出。洪承畴想拔剑自刎,措手不及,成了俘虏,宝剑也被清兵抢去。他在盛京投降后过了很久,皇太极下令将这把宝剑找到,归还给他。 在庭院中舞剑以后,天色已经明了,身上也有点汗津津的。他在仆人们和白如玉的服侍下洗了脸,梳了头,然后用餐。早餐时他还在想着目前北京的危急形势,暗恨两年前兵溃松山,如今对大明的亡国只能够袖手旁观。他习惯上不能把松山兵溃的责任归罪于崇祯皇帝,而心中深恨监军御史张若麒的不懂军事,一味催战,致遭惨败。 此刻,济尔哈朗、洪承畴和范文程三人又在多尔衮面前议论李自成的兵力实情,这个问题对确定清兵下一步的作战方略十分重要。洪承畴再没插言,他所想的是北京的危急形势和朝野的恐慌情况。他想着北京的兵力十分空虚,又无粮饷,并且朝廷上尽是些无用官僚,没有一个有胆识的知兵大臣,缓急之际不能够真正为皇帝分忧。但是他的心事绝不能在人前流露出来,害怕英明过人的多尔衮会怪罪他不忘故君,对大清并无忠心。他想着南朝的朝野旧友,不论认识的或不认识的,两年来没人不骂他是一个背叛朝廷、背叛祖宗、背叛君父的无耻汉奸,谁也不会想到他直到今日仍然每夜魂绕神京,心系“魏阙①”!想到这里,他的心中酸痛,几乎要发出长叹,眼珠湿了。 ①魏阙——古代宫门外的建筑,是发布政令的地方,后用为朝廷的代称。 多尔衮忽然叫道:“洪学士!” 洪承畴蓦然一惊,没有机会擦去眼泪,只好抬起头来,心中说:“糟了!”多尔衮看见了他的脸上的忧郁神情和似乎湿润的眼睛,觉得奇怪,马上问道: “流贼将要攻破北京,你是怎样想法?” 洪承畴迅速回答:“自古国家兴亡,既关人事,也在历数。自从臣松山被俘,来到盛京,幸蒙先皇帝待以殊恩,使罪臣顽石感化,投降圣朝,明清兴亡之理洞悉于胸。今日见流贼倾巢东犯,北京必将陷落,虽有故国将亡之悲,也只是人之常情。臣心中十分明白,流贼决不能夺取天下,不过是天使流贼为我大清平定中原扫除道路耳。” 多尔衮含笑点头,语气温和地说道:“刚才你忽然抬起头来,我看见你面带愁容,双眼含泪,还以为心念故君,所以才问你对流贼将要攻破北京有何想法。既然你明白我大清应运龙兴,南朝历数已尽,必将亡国,就不负先皇帝待你的厚恩了。我八旗兵不日南下,剿灭流贼,勘定中原,正是你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 “臣定当鞠躬尽瘁,以效犬马之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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