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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九


  李岩笑着说:“算啦,算啦,不用往下背啦。对呀,这段书,不正是我今日的用心么?”

  李侔说:“我正是要谈你的用心。你是我的兄长,也是我的良师。是你教导我鄙弃八股,绝意举业,泛览诸子百家,留心经世致用之学。要不是打开胸襟,视宋儒理学如粪土,也不会同新嫂子破城劫狱,造起反来。世上事,往往有经有权,不能死看一面。在如何既要守经,又要从权,也就是通权达变,我们不如献策,哥不如我与新嫂子。你读书多,学问大,有时反而被书本框住了。你力劝闯王建立个立足之地,也就是葡或所说的深根固本。这是根本大计,不可忽视的道理,所以谓之经。至于在何时何地建立一个立足地,则是可以变的,所以谓之权。倘若长此下去,闯王不图深根固本之策,那是不行的,也许会悔之莫及。但闯王此时无意经营宛、洛,倒是从实际着眼,有利于大军纵横中原,进退自由。我们论事,难免不有书生之见,把局势的风云变化看得太简单了。”

  李岩心中恍然,高兴地说:“德齐,你说得很是!自从起义以来,你的思路开阔,大不同于往日,真当刮目相看!”

  李作笑着说:“我细心思忖,闯王颇多过人之处,到洛阳的一些行事,也是证明。过此一时,他必会选定一个地方建为根本。”

  李岩点头说:“是的,是的。闯王确实有许多非凡之处,为当今群雄所望尘莫及。例如破洛阳之后不肯住在福王府中,不贪图享受,为诸将树立尝胆卧薪的榜样,这就是古今少有。又如当上月二十日晚上部队正将攻进洛阳城时,他忽然下令:破城之后,对洛阳现任大小文武官吏除非继续率众顽抗,一律不加杀害。此举颇为出人意表,亦为古今未曾有。”

  李侔说:“是的。我们在得胜寨老营的将领们听到此事,也都觉得意外,认为闯王未免过于宽大。”

  李岩笑了起来,说:“那时候,启东、献策和我都跟着闯王住在关陵。刚吃毕晚饭,闯王忽然想起来如何处置洛阳城内现任文武官吏的事,来不及同大家商量,立刻派人飞马到城下传令。传令亲兵出发以后,闯王才向我们讲明道理。他说:第一,十多年来,朝廷、官府、乡绅大户,无不辱骂他是流寇,是杀人魔王,百姓中也多有信以为真的。破洛阳,举国瞩目,偏偏对现任大小文武官吏一个不杀,使人们知道他到底是怎样行事。第二,进了洛阳尽可能不杀明朝的现任官吏,对下一步去攻取大小城池颇有好处。目前要想办法使明朝文武官吏无守土的心,至于以后是否仍旧这样办,那倒不一定。第三,不杀明朝现任大小文武官吏,只杀福王和吕维祺,更证明这二人罪大恶极。尤其是吕维祺这个人,平素披着一张理学名儒的假皮,在全国读书人眼睛里很有声望,有些不是身受其害的老百姓也不知真情。现在只杀他,不杀别的官吏,好叫人们用心想一想其中道理。”

  李作叫着说:“妙!妙!我竟没有想到闯王的思虑是如此周密,其用意如此之深!说到这里,使我想起来他起用郝摇旗的事,也是极为英明。目前不但郝摇旗感激涕零,做事异常勤奋,别的人原来做过错事的,受过罚的,也都受到感召,十分鼓舞,愿意立功自效。这是我在得胜寨一带亲耳所闻,也听摇旗亲口对我讲到他的感奋心清,我也十分感动。”

  李岩点点头,又心思沉重地说:“今后,我们必须处处小心谨慎,万万不可因为闯王推诚相待,十分礼遇,就忘记了我们是被逼造反,无处存身,才来投闯王帐下。”

  李侔对哥哥的严重表情和口气很为诧异,忙问:“最近出了什么事儿?难道有人说我们不是忠心耿耿地保闯王打江山么?”

  “没有人这么说,可是我也有太疏忽大意的地方。幸而闯王豁达大度,又值初来河南,百事草创,可能并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倘若在大业告就时候,只此一事,说不定我们会惹出一场大祸。我已经狠狠责备了子英他们几个在我手下办理赈济事项的人,也责备了我自己,永远引为鉴戒。幸而献策是我们的好朋友,及时暗暗地提醒了我。要不然,继续下去,实在可怕!”

  “哥,到底遇到了什么事儿,竟然如此可怕?”

  李岩摇摇头,后悔地叹了一声,说:“闯王信任我,命我照料洛阳赈济饥民的事,后来又将新安和偃师两个县城放赈的事也交给我管。我本来应该小心翼翼地把这件事情做好,使河洛百姓更加歌颂闯王的活命之恩,可是我偏偏在这件事情上疏忽大意!如今虽然闯王礼遇如常,但他是否在心中全无芥蒂,不得而知。我们追随闯王日浅,既不似捷轩等众位将领与闯王共生死患难多年,也不似启东与闯王相识于潼关南原溃败之后,更不似献策有献谶记之功。我们是立足无地,慕义来投,过蒙倚信,未尝有涓埃之报。第一次闯王界我以赈济河洛百姓重任,而我就不能小心从事,铸成大错。当然,也不能全怪子英他们眼睛中只看见我,不知天高地厚,不懂道理,更要紧的是怪我自己出身宦门公子,在家中听别人颂扬惯了,习以为常,不真正明白今日事闯王即是事君,断不可使人觉得我有功归己,替自己收揽民心。尽管是事出无心,但自古为人臣者倘不善于自处,断没有好的下场!”

  李作越发吃惊,问:“哥,到底是什么事儿?这事我新嫂子知道么?”

  “她每天陪着高夫人,自然没有告她知道。新婚之后,我暂时也不愿使她知道。事情是这样,如今不论是洛阳、新安、偃师,到处百姓因为见我放赈,都说李公子是他们的救命恩人。有些人竟然说李公子就是李闯王,李闯王就是李公子。听献策告我说,这说法传得很远,已经不限于河洛一带。”

  “闯王听到了么?”

  “献策说,有人告诉闯王,闯王哈哈大笑,毫无愠色。但是虽然闯王十分豁达大度……”

  李侔截着说:“这情形确实可怕。尽管闯王不去计较,别人也会……”

  忽然一个亲兵跑进来,慌忙禀报说闯王驾到。李岩兄弟忽地站起,赶快向外迎去。

  李岩兄弟将闯王和牛、宋迎进上房,也就是李岩和红娘子居住的正厅。献茶一毕,闯王对李岩说:

  “今天听说,李仙风和陈永福在上月中旬,知道洛阳吃紧,托故到豫北‘剿贼’,不敢来救洛阳。现在洛阳已破,他们不得已率领几千人马于两天前到了温县①,按兵不动。倘若他们再往西来,到了孟县②,我们就立刻起程。如若他们停在温县不动,我们也要动身,不失时机。按军师的意见,初九日是出征的黄道吉日。我想,步兵在初八日下午就先起程,咱们同骑兵到初九日四更起程。倘若咱们奇袭成功,这一拳就会打得崇祯再也直不起腰来。”

  ①温县——在黄河北边,怀庆(今沁阳)南五十里处。

  ②孟县——在黄河北边。明朝属怀庆府(今沁阳地区),距洛阳八十里。


  李岩说:“此系闯王妙计,出敌意料之外。看来李仙风尚在梦中,所以才敢逗留河北。”

  闯王笑着说:“多亏献策叫我先攻破汝州,使敌人更加以为我们必是去许昌、汝南一带,或由汝州而去叶县、南阳。李仙风如今不仅如在梦中,也确实进退两难。他既要做一个前来洛阳的样子以敷衍朝廷,又不敢过河前来;他既担心省城空虚,却又不能分身回救。我看,他的脑袋咱们不用去砍,不久就会给崇祯砍掉。”

  牛金星接着说:“还有王绍禹这个身负警备洛阳之责的总兵官,我们虽不杀他,只向他追赃出钱,可是崇帧就不会饶他,按律非杀他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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