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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〇


  宗敏将桌子一拍,大喝道:“住口!不许你再说‘流贼’!再说出一个‘贼’字,老子立刻拔掉你的舌头!”

  吕维祺浑身哆嗦,不再做声。当他从四室中提出来审问之前,曾经反复想过如何在李自成面前不屈膝,不失节,不丧失大臣体统,要在青史上留下个“骂贼而死”的美名。他为着鼓励自己,曾经将文天祥的《正气歌》在心中默诵一遍。几十年来他很喜欢《正气歌》的一些句子,如“为颜常山舌,为张睢阳齿”;又如“孔曰成仁,孟日取义,而今而后,庶几无愧”。到了现在,这一切对他都没有什么帮助。他明白自己不应该跪在地上,而应该跳起来大骂“流贼”,宁叫打掉牙齿,割掉舌头,至死骂不绝口,“杀身成仁”,树立“天地正气”。然而周围的刀光剑影,威严神色,竟使他浑身软弱,失去跳起来大骂的勇气。刘宗敏对他怒视片刻,恨恨地哼了一声,骂道:

  “你王八蛋饱读诗书,啥鸡巴理学名儒,可是在真正大道理上你懂得个属!无数百姓,被逼无奈,起来跟随闯王造反。活不下去,起来造反,就是天经地义,合情合理。我们闯王的宗旨是打富济贫,开仓赈饥;专杀贪官污吏和土豪劣绅,为百姓伸冤报仇;免征钱粮,剿兵安民;对百姓平买平卖,秋毫无犯;日后打进北京,重建太平治世。这就是上顺天命,下应人心。你说我们是贼么?放你娘的屁!我们的造反就是起义,我们的大军就是义军,就是天兵。我们的李闯王所到之处,老百姓夹道欢迎,说是救星到了。我们的李闯王就是当今圣人,也就是你们读书人最景仰的尧、舜、禹、汤。只是你们这班读书人,死不悔悟,只知道替桀、纣尽忠,硬是不认识当今的汤、武,把当今的大圣人骂为‘流贼’。吕维祺,你说,我们闯王的行事,哪一点不比你们崇祯强过万倍?呸!你们上自皇帝、藩王,下至文武官员、乡绅、土豪,也连你这样披着道学皮的乡宦在内,只会吮民脂膏,敲剥百姓,弄得有天无日,世道不像世道,处处哭声,人人怨恨,男不能耕,女不能织,卖儿卖女,死亡流离……你们他妈的是真正民贼,是吃人虎狼。老子问你:你一家人在洛阳、新安两县共霸占多少土地?”

  吕维祺平生第一次受到这样的训斥和辱骂,但他不敢回骂,只是倔强地回答说:“我家虽有地二三百顷,然或为祖上所遗,或为近世所买,均有红契①文约,来路清楚,并无强占民田之事。”

  ①红契——明代各县衙门设税课局,为民间房地文契盖印,抽值百分之三。红契就是盖过印的文契。

  刘宗敏问:“你家祖上是种田的?还是做工匠手艺的?”

  吕维祺回答:“老夫祖上十代,均以耕读传家。”

  刘宗敏问:“自家耕田?”

  吕维祺答:“虽非亲自牵牛掌犁,然而经营农事,亦谓之耕。自古有劳心劳力之分,君子小人之别。故樊迟问稼,夫子称之为小人。牵牛掌犁乃是小人之事,应由庄客佃户去做,非田地主人应做之事。《诗》云:‘馌彼南亩,田畯至喜。’这田峻就是经管小人耕种的农官。后世废井田为私田,土地主人亦犹古之农官,教耕课织,使佃农免于饥寒,有何罪乎?”

  刘宗敏竭力忍耐,冷笑着问:“你自己下过地么?手上磨有膙子么?”

  吕维祺回答:“老夫幼而读,壮而仕。出仕以尽忠君父,著书讲学以宣扬孔孟之道。一生立身处世,无愧于心。今日不幸落入你们手中,愿杀就杀,请勿多问。”

  刘宗敏将桌子一拍,跳了起来,提起右脚踏在桌牚上,用两个指头向吕维祺的脸上一指,吓得吕维祺赶快低下头去。宗敏指着他的头顶大声说:

  “老狗!我现在就要杀你,以平民愤。你知道你的罪恶滔天么?”

  吕维祺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了,壮着胆子说:“我知道。第一,我是朝廷大臣;第二,我是圣人门徒,平生著书讲学,宣扬仁义,教导忠孝。有此二罪,所以该杀。”

  宗敏呸了声,将唾沫隔桌子吐在吕维祺头上,骂道:“老狗!竖起你的狗耳听着!你们吕家几代以来,有钱有势,一贯鱼肉乡民,祸害地方。你们用重租高利,盘剥小民,霸占民田,逼死人命。因为官官相卫,府县官不敢过问,也不愿过问,使受害小民一家家冤沉海底,无处伸雪。自从李闯王来到河南府地方,百姓们才如见天日,纷纷奔赴义军中控告你们一家罪恶。你说你平生替孔夫子宣扬仁义,教忠劝孝,尽是说人话,做鬼事,饿老虎口念‘阿弥陀’。你有几百家佃户,终年辛苦,出的牛马力,吃的猪狗食,一年三百六十天难得一大温饱。一到春荒,许多大人小孩出外讨饭,许多人向你家磕头求情,借钱借粮。你家每年放青麦账照例是小斗出,大斗人,外带高利盘剥。越是青黄不接,要命关头,利钱越高。倘若到麦收后无力偿还,你家管账先儿就将算盘一打,走笔转账,利变成本,本再生利,像驴子打滚一样。穷人家死了人,死了牛,也得到你家求情借阎王债。不知多少穷家小户因为还不清你家的青麦账、阎王债,有的人上吊投崖,有的锒铛入狱,有的卖活人妻,卖儿卖女,妻离子散。这,这,这就是你们的圣人之教,仁义之行,忠恕之道!你们家中,在总管之下有账房,有十几个管庄头子,每个庄头之下又有向佃户们催租收租的账先儿,掌斗掌秤的大小伙计,还有跑腿的,尽是无赖。你家豢养的这班爪牙,好似虎、豹、豺、狼,又像催命判官,专会刻苛穷人,敲诈勒索,淫人妻女。你放纵他们经管几百顷田地,虐害穷人,这就是孔夫子传授给你的仁义!佃户们不惟交租五成,逢年过节,照规矩必向你家送礼。遇到你家和管庄头子家有红白喜事,还得送礼。你家随时需要人力,不管叫谁,谁就得来,替你家白做活,不要你家分文。去年春天,你家在新安和洛阳两处修盖高楼大厦五十多间,除请了十个木匠师傅,不是全靠佃户们白替你家做活?从脱坯烧砖,到砌墙上瓦,铁木小工,运送材料,用去了上万个工,车牛不算。你家没有花一个工钱。这就是你吕维棋老杂种口口声声讲烂了的仁义道德!”

  吕维祺分辩说:“圣人云:‘无君子莫治野人,无野人莫养君子。’天经地义,自古如此。况且……”

  刘宗敏截住说:“伯户们是野人?你倒是他妈的吃人生番!放你祖宗八代的屁!”

  吕维祺已经知道这审问他的人大概就是刘宗敏,心中想道:“我堂堂朝廷大臣,竟然跪在李自成手下的贼将面前!”他害怕吃苦,不敢不跪,但听了刘宗敏的怒斥,又不甘心。明知自己必死无疑,他鼓起勇气替自己分辩说:

  “老夫不幸今日落在你们手中,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士可杀,不可辱,请不要对老夫肆口谩骂。况且老夫去年盖房子正值春荒,年馑劫大,叫佃户们出力做活,使他们不至于饥饿而死,也不会出外逃荒,流离失所,为非作歹,触犯国法,亦出自老夫一片仁心。至于叫佃户们做活不付工钱,自古如此,岂是老夫例外?一个月前,老夫出私粮两百余石赈济洛阳饥民,口碑载道,万民感戴,将军可曾闻乎?”

  刘宗敏用鼻孔冷笑一声,说:“他妈的!你披着理学名儒的皮,肚子里装满了歪理。盘剥穷人,又叫人家白替你下死力修盖房屋。你家住高楼大厦,画栋雕梁,人家住茅庵草舍,不蔽风雨,还说是你的一片仁心!这话你怎么说得出口?真是该死!老子知道你上个月曾拿出两百多石发了霉的杂粮赈济饥民,你用的什么心,难道老子不明白?你是看见我们义军声势浩大,洛阳十分吃紧,害怕义军来攻城时饥民内应,所以你先请求福王出钱出粮赈饥,见他一毛不拔,你不得已才只好将自家仓中的粮食拿出两百多石放赈,想拿这一点发霉的陈粮一则在大户中作个倡导,二则买住洛阳穷人的心,保住洛阳不破。往日你不放赈,为什么直到情势紧急时你才放赈?你家数代,盘剥小民不知多少万石,到了刀临头上,想拿出两百多石杂粮骗住洛阳城中饥民,当作买命钱,行么?真会打算!”宗敏将桌子一拍,愤怒得胡须支奓,大声喝问:“吕维祺!你说是也不是?着实招来!”

  吕维祺低头不语,背上冒着冷汗。刘宗敏并无意等待吕维棋招供,正要宣判,忽然从二门口传进来一句撕裂人心的喊冤声:

  “将军爷呀……小民冤枉!”

  刘宗敏向二门一望,对左右轻声说:“带喊冤人!”

  片刻之间,一个衣服破烂、面有饥色、鬓发灰白的老妇被带到丹墀上来,跪到地上,叩头悲呼:“将爷呀,小民两年来冤沉海底,无处控告。求将爷为民做主,为我这个孤寡无依的苦老婆子伸冤!”

  宗敏问:“你有什么冤?”

  老婆子颤声哭诉:“我一家三代种吕府的地,住在北邙山上,离黄河不远。俺村庄的十几家全是吕府佃户,替吕府做牛做马。两年前,冬月天气,吕府去人到俺村里说,吕尚书家的大夫人忽然想吃新鲜的黄河鲤鱼,街上没卖的。尚书叫我们村里人打开黄河冰凌提几十条鲤鱼送到府上。我的儿子掉进冰凌下边淹死了,他爹冻伤,到吕府哀求赏副棺材,赏点银子埋殡,被日府管家为积欠旧债骂了一顿,勉强赏了五两银子,还说这是吕府无量恩德。他爹生了闷气,又哭儿子,一病不起,含冤而死。我讨饭进城,控告吕府害死民命。无奈吕府势大,府、县官都不肯管,使小民哭天无路。将爷呀,恳求你明镜高悬,照见百姓苦情,叫吕维棋替我的儿子偿命,替俺孩子他爹偿命。我就是死到阴曹地府,也不忘你的大恩。求将爷为小民伸冤!”

  刘宗敏气得咬牙切齿,向吕维祺问:“老贼!你说有无此事?”

  吕维祺推诿说:“此系家人所为,老夫亦有所闻。”

  “狗屁!你只是也有所闻?你在冰冻天气想孝敬你妈吃黄河鲤鱼,有这事么?”

  “此事属实,原是老夫的一片孝心,没想到有人失足落水……”

  宗敏将桌子猛一拍:“狗屁!不打开冰凌捉鱼,如何能落进水里?那么冷天,你想行孝,为何不自己去破冰捉鱼?”

  “老夫是读书做官的人,不会打开黄河坚冰。”

  “你们读书人瞎编的《二十四孝》上不是有王祥卧冰么?你想行孝,为何不去黄河卧冰?”

  二门口又有几个人接连喊冤,声声刺入心肺。刘宗敏传令将喊冤的人们全放进来,霎时间在丹墀上跪了一片。他们一个接一个控诉吕府罪恶,有些事情骇人听闻。刘宗敏没有等控诉完,对百姓们说:

  “我也是受苦出身的人,你们受吕维棋一家人的苦我完全明白,全无虚告。我奉闯王之命,今日将吕维祺判处死刑,家产抄没,所有田地归佃户和穷乡亲们自耕自食。”他转向吕维棋宣布说:“吕维棋!你老狗血债累累,罪恶滔天,本该凌迟处死,姑念你在洛阳日子不久,从宽判为斩刑,立即处决!”他向左右一望,大声喝令:“刀斧手!快将这老狗推出斩首!他要是胆敢在临死前骂出一声就多砍十刀,骂十声多砍一百刀。快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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