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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五


  闯王哈哈大笑,说:“捷轩,亏你说得出口!既用他,就重用;一千人马太少啦。他原是高闯王的旧将,不是从咱们手下提拔起来的,不应拿他同老八队的一般将领看待。只给他一千人马,一则不能施展他的长处,二则他会想着我仍然牢记着他的过错,不肯重用他,三则叫将士们看着也会认为我不再信任摇旗。破了洛阳,咱们的人马会多得带不完。捷轩,你怎么这样小气?”

  宗敏也笑了,但又不放心地说:“我是怕你一旦重用了他,他就忘了以前办的错事,跟着还要砸锅。”

  闯王说:“我既然叫他重新带一支人马冲锋陷阵,总不能叫他老是低着头走路,自觉在将士们面前灰溜溜的。那样,带不好兵,也打不好仗!倘若他再犯过错,有军律在,怕什么?从今往后,郝摇旗也跟大家一样,有功必赏,有罪必罚。只要赏罚严明,你怕什么?”

  其余将领中纵然有对郝摇旗意见大的,因见闯王决意起用摇旗,刘宗敏也不反对,自然都不说二话。午饭后,闯王命双喜派人去通知郝摇旗来老营见他,却不说明有什么紧急事儿。他因为昨夜听各地回来的将领们禀报军情,几乎通宵未眠,实在困乏,吩咐双喜之后,就起身到后宅休息去了。

  将近黄昏时候,李自成从床上坐起来,用拳头揉一揉尚有余困的眼睛,向高夫人问:

  “摇旗来了没有?”

  高夫人说:“听说来了一大阵了。因为你没睡醒,就让他坐在书房等候。”

  “还有什么人在书房里?”

  “听说牛先生、宋军师、田副爷、老神仙都在那里聊天,等你起来。”

  “快把摇旗请到这搭来。”

  “听说你要起用他?”

  “哎,他是一员猛将,不能光叫他烧炭、养马。”

  高夫人深有感情地笑了一下说:“咱们的人马如今添了这么多,你早该想到起用摇旗了!”随即走出外间,吩咐一个女兵去书房请摇旗进来。

  片刻工夫,郝摇旗随着女兵走进里院来了。李自成刚穿好衣服,一边扣扣子,一边靸着鞋迎到上房门口,抓着摇旗的一只手,说:“咱们到里边谈。”拉着摇旗走进他同高夫人的卧室。坐下以后,他望着摇旗说:

  “来到河南以后,我天天忙着别的事,竟没有跟你在一起谈几句体己话儿。老弟,你心中有点儿闷气吧?”

  郝摇旗的心中激动得说不出话,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这两个月,因为看见刘宗敏和李过等许多将领都对他冷冷淡淡,他干脆不常来老营,避免同大家见面。为给李岩洗尘,老营中摆了盛宴,住在得胜寨和周围附近的大小将领都来作陪,他也被请来了。可是他故意坐在最远的、紧靠墙角的桌上,既不同别人互相敬酒,也不随便和同席的将领谈话。尽管他和他们几年来一道打仗,同过患难,十分厮熟,却好像十分生疏。大年初一,他趁着天色黎明,赶到老营来给闯王和高夫人拜年,一拜过年,上马加鞭,飞奔而去,避免同很多将领见面打招呼。今日午饭后,他一直心里边七上八下,猜不透闯王为什么忽然找他。在书房中等候,尽管大家对他的态度很好,问到他那里养马和烧炭的情形,他却如坐针毡,无心闲谈。在封建礼教严重束缚的时代,尽管是下层庶民百姓,平时也只有最亲密的朋友,而且是被作为弟弟看待,才能被请进嫂嫂的卧房叙话。现在郝摇旗被自成拉着手进人高夫人住的房间,又听见闯王开口先责备自己没有找他谈心,不禁一股热泪从心头涌起。他不自然地笑了一下,算是他的回答。闯王又问:

  “你的身体很好吧?遇着阴天刮风下雪怎样?”

  郝摇旗回答说:“还好。弟兄们把马棚盖得很好,靠山朝阳,草苫的有半尺厚。再过两个月,到了三月问,马和驴子都开始发情,可以交配,所以这几十匹公马和大叫驴一定得养得膘满体壮。每次发情大约三到七天,隔二十一天左右再发情。只要好草好料悉心喂养,一春一夏,就可以……”

  闯王扑哧一声笑起来,说:“我是问你遇着阴天、刮风下雪,你身上的那些伤疤疼不疼,谁问你马牛羊,鸡犬冡!”

  正在这时,高夫人拿着一个包袱进来,放在摇旗身边,说:“这是慧梅她们昨天替闯王缝好的一件丝绵袍、两件内衣。已经打过春了,一天一天暖起来。再过半个月,骑马打仗,再穿老羊皮袍子和斗篷不行啦。你李哥还有一套旧的换季。你临走时把这个包袱带回去,免得我另外差人送了。”

  郝摇旗的老婆和孩子还留在陕西,不在身边,衣服上没有人替他料理,所以对高夫人的赠送衣服心中感激,并不推辞。为着要在闯王夫妇面前遮掩自己的心中难过,他勉强同高夫人开玩笑说:

  “嫂子,我还以为你如今兵多将广,事情繁忙,把你老弟忘记了哩!”

  高夫人笑着说:“瞎说!我跟你李哥,纵然日后有雄兵百万,战将千员,如何能把你摇旗忘记?高闯王生前的得力战将,如今你扳指头数一数,还剩几个?近来咱们的人马添得很多,我有时想着,要是高闯王生前有这么多的人马,该多高兴!我记得崇祯九年七月,在周至县境内打那一仗,洪承畴的人马比咱们的多得多,可是咱们的人马把官军一阵一阵杀败,直往前冲,没料到高闯王突然害了重病,烧得昏迷不醒,躺在黑水峪一个窑洞里治病,被人出卖,给官军弄去。得到消息以后,咱们全军多少将士大哭!那时候,那时候……”

  高夫人忽然忍不住哽咽起来,说不下去。郝摇旗再也忍耐不住,热泪泉涌,不住抽咽。李闯王也噙着眼泪,叹息一声,向高夫人抱怨说:

  “我急着有几句要紧话同摇旗说,你提过去的事儿做什么!”

  高夫人仿佛没有听见闯王的话,揩揩眼泪,接着说:“那时候,咱们大家都抱头大哭。你身上已经挂了两处彩,流血不止。你叫老神仙替你敷了药,裹了伤口,跳上马,只带着二百多人马就杀开一条血路,冲往从周至往西安的大路上,想把咱们的高闯王夺回。你李哥怕你有失,立即派捷轩带领几百人马跟着你去。你们去了半天,不见回来。你李哥又派刘芳亮、袁宗第去将你们找回。你同捷轩都又挂了彩,可是敌人已经从小路绕道把高闯王送往西安,又解往北京。摇旗,别说我跟你李哥今天不会忘记你,纵然日久天长,得了江山,也不会忘记咱们在一起过的那些艰难日子!”

  郝摇旗想着自己是一个没有父母的放马孩子跟随高迎祥起义,后来被提拔为亲信部将,又想着高迎祥的牺牲,更加泣不成声。高夫人因为今日元宵节,晚上要大宴众将,事情特别多,把话说完以后,揩干眼泪,自去办事去了。过了片刻,李自成拍拍摇旗的肩膀,等他抬起头来,说:

  “摇旗,你别哭,听我说。”停一停,又接着说:“人,都是吃五谷长大的,谁一生能不办几件错事儿?好比走路,也都有一步踏错了脚的时候。就拿这两三年说,我也做过很大错事儿。过去我不明白自己的过错,在郧阳大山中住了几个月,我把近几年经历的事情反复回想,才明白我犯过许多过错,有的过错很大。比如说……”

  郝摇旗抢着说:“不,李哥,自从高闯王死后,你当了闯王,并没有办过错事。你办的事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我不糊涂!”

  自成说:“不,你听我说。崇祯十一年夏天,我们在汉中一带山中,化整为零,休养人马,大可以不急着东来。那时我打算错了,一心想同罗汝才、老回回们靠到一起,就把人马一召集,奔向东来,这就使洪承畴和孙传庭能够用全力来对付我们。既向东来,我应该率领全军奔向均、郧、房县一带,不该硬碰硬,直趋撞关。要是我们奔到均、郧、房县一带,洪承畴和孙传庭因为我们已到湖广,是在熊文灿的管辖地区,自然不会下死力追堵咱们,熊文灿想打咱们不能不顾虑驻扎在谷城的张敬轩。况且潼关附近,地势险要,距离洪承畴、孙传庭的老窝子西安又近,对我们十分不利。所以近几个月回想起来,深为后悔我军在潼关南原全军覆没,都是我自己的错。《兵法》上说:‘出其所不趋,趋其所不意。行千里而不劳者,行于无人之地也。’又说:‘凡先处战地而待敌者逸,后处战地而趋战者劳。’像这些话,我原是读过的,那时偏偏都违背了。洪承畴和孙传庭在潼关南原埋伏重兵,以逸待劳,我偏要带着全军疲于奔命,一头硬往潼关冲。咱们的将士真是勇敢,杀得真好,可以说惊天地,动鬼神,可歌可泣,败就败在我这个主帅身上。摇旗,吃一堑,长一智。一个人办了错事,只要不护短,肯改正,就是了。一日办错事不等于一辈子办错事。我今天叫你来……”

  慧英将蜡烛送进屋来,同时高一功也进来,将闯王的话头打断。高一功告诉闯王,前边大厅中的酒席已经摆上,住在得胜寨和附近的将领们都请了来,已经到齐,李公子兄弟也早到了。李自成点点头说:“我马上就出去,请大家先入席。”高一功走后,他对摇旗接着说:

  “因为明天一早就有驻扎在老营寨内和附近的一部分人马开往洛阳,今夜有重要的军事会议,所以一功他们安排在老营中趁今晚过元宵节,请将领们在一起吃杯薄酒,在酒席上重申几条军令。既然大家都来齐了,林泉兄弟和牛先生他们都早已来到,在等着我。让他们等候久了不好,咱俩现在不谈了。你赶快去前边坐席,我随后就出去。”

  郝摇旗说:“我现在赶回清泉坡营中吃饭。我不在老营坐席。你今晚很忙,我明天再来一趟。”

  自成笑着说:“胡说!为什么不在老营坐席?吃毕酒席,咱们还要商议重要军务。”

  郝摇旗默默地站起来往前院走去。李自成送他到上房门口。他对这一刻发生的事情都感到摸不着头脑。首先,闯王为什么把他叫来,他很糊涂。其次,闯王把前年在潼关南原的战败完全说成是他自己的过错,这话他从来没有想到过,也没有听别人说过,使他有点儿感到奇怪。第三,闯王说酒席后要商议重要军务,好像说的也有他,是听错了么?他低头快要走出内宅了,忽然想起那一包袱衣服忘在高夫人的床上,迟疑一下,便往回走。他才回头走了几步,在皎洁的月光下迎面看见慧珠抱着那个包袱快步走来。慧珠笑着问:

  “摇旗叔,你回来做什么?”

  “我的包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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