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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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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到了,他悲秋。秋风乍起,凉意袭人,正是“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的时节。入夜,远近的农家妇女,不约而同地坐在月下捣衣。夜风把木棒捶敲打砧石的声响,时断时续地送进李煜那座空荡寂寥的深院小庭之中。由于小周后奉旨入宫侍寝,独居只卧的李煜,心情本来就焦灼不安,时强时弱的捣衣声又扰得他更加辗转反侧。烦躁的心境使他再也无法入睡,于是他便索性倚枕冥想,任凭单调的砧声伴着孤独的月光闯入帘栊,直到天明。他则在无意中吟成了一首《捣练子令》: 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 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 在这万籁俱寂的秋夜里,心烦意乱的李煜,常常是通宵达旦,彻夜不寐。有时在更深漏尽之际,他实在觉得百无聊赖,就起身披衣走出卧室,漫不经心地驻足廊下四处张望。当他看到一钩凄清的残月高挂西天,把冰冷的清辉洒向光秃无叶的梧桐枝桠,又在地面上投下稀疏的暗影,心情愈加感到阴冷、灰暗。此景此情,与往日宫廷生活的繁华、火热,将他纷纭复杂的思绪搅得如同一团乱麻,既不敢剪断,又无法理清,只好听任这别是一般滋味的愁情在胸中恣意翻腾。他那首雅俗共赏的《相见欢》,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吟成的: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在汴梁,寄人篱下、饱尝炎凉的降王生活,使李煜对人生和未来丧失了追求和信心。他按照自己对前人作品的理解,不时地背诵起曹操《短歌行》中的诗句,慨叹“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同时又自问自答:“何以解忧?惟有杜康。”,他不分昼夜,常常是杯不离手,借酒浇愁,一醉方休。有一次,他还乘醉在窗纸上信笔书写了十四个大字:“万古到头归一死,醉乡葬地有高原。” 鉴于李煜终日狂饮,开始,赵匡胤还命有司每日供应好酒三石,后来怕他饮酒伤身悄然中止。这对于须臾都靠酒进行自我麻醉的李煜来说,等于断了血脉,实在难以活命。无奈,他只好在赵光义即位后上疏乞请,赵光义朱笔批复,继续对他供酒。 这位当日“富有四海”的君主,北上降宋时随船载运的金银珠宝,由于近几年他和后妃的享乐已经耗费殆尽,出现了经济拮据,入不敷出的窘迫景况。他不得不向即位不久的新皇赵光义上疏哭穷。赵光义为了显示对降王的宽仁大度,特批每月为他增俸三百万钱。 最使李煜担心的是,怕自己心神不宁,虑事失误,特别是怕草拟奏疏失于推敲招致大祸,又奏请赵光义为他配备两名聪慧机敏、长于表章的书记。于是,他专门进呈一通《不敢再乞潘慎修掌记室手表》: 昨因先皇临御,问臣颇有旧人相伴否?臣即乞徐元。元方在幼年,于笺表素不谙习。后来因出外,问得刘曾乞得广南旧人洪侃。今来,已蒙遣到徐元,其潘慎修更不敢乞。所有表章,臣且勉励躬亲。臣亡国残骸,死亡无日。岂敢别生侥觊,干挠天聪。只虑奏章之间,有失恭慎。伏望睿慈,察臣素心。 赵光义披阅这通表文后,降旨照准,令潘慎修以右赞善大夫的头衔,往李煜处同光禄寺丞徐元共掌记室,主持笔札事宜,遂使李煜悬念多日的心事有了着落。 流年似水,斗转星移。 北宋太平兴国三年(公元978年),春天又不失时机地来到了汴梁城里。尽管中州大地的春色不如“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江南水乡浓烈,但也给大自然带来了一派“草色遥看近却无”的盎然生机。然而,温暖的春天却无法复苏李煜仍在蛰伏冬眠的内心世界。相反,春风、春雨、春草、春花,倒勾起了李煜对人生的哀伤,使他联想到自己生活中业已消失的春光,尤其是在金陵度过的那些“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的峥嵘岁月,和眼前“五更惆怅回孤枕,犹自残灯照落花”的愁苦时分形成的强烈反差。 日有所思,夜则必有所梦。梦中,李煜如醍醐灌顶,感到无比清爽舒适。他觉得自己从愁眉苦脸的臣虏,摇身一变,成了怡然自乐的飞天。他在不知不觉间扶摇直上蓝天,又穿云破雾,飘然回到了山明水秀、草绿花红的金陵。昔日的文臣武将和后妃宫娥闻讯,无不笑逐颜开。他们奔走相告,欣喜若狂。君臣久别重逢,争相叙旧,随后众星拱月,结伴出游。畅游了久违的御苑,又车水马龙,前往秦淮河水上荡舟。在垂柳摇曳、碧波荡漾的秦淮河上,彩船画舫,鱼贯而行,绮窗珠帘之内,飘出阵阵笑语欢歌。 李煜尽兴地陶醉在赏心悦目的波光桨影里,把降宋后的一切痛苦和烦恼,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在这美妙的梦境里,他释去了心头的重压,轻松自在地从春暖花开的季节游进秋高气爽的时光。他像久居荒漠的人,初次来到水乡那般贪婪地饱览江南秋色,一边观赏芦花深处停泊的孤舟,一边谛听月夜画楼缥缈的笛声。然而,梦境再美,毕竟还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海市蜃楼;梦境再长,也总有被鸡鸣和雷电截断的时候。一旦醒来,他还是被禁锢在征服者“赏赐”的宅院里,继续咀嚼着降王生活的辛酸和苦涩。 为了追记这一次次似喜更悲的故国神游,李煜后来连续填了四首小词。其中,两首调寄《望江梅》: 闲应天故事汇,南国正芳春。 船上管弦江面绿,满城飞絮滚轻尘。忙煞看花人。 闲应天故事汇,南国正清秋。 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月明楼。 另外两首调寄《望江南》: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 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多少泪,断脸复横颐。 心事莫将和泪说,凤笙休向泪时吹,肠断更无疑。 李煜每逢梦回故国,醒来总是唏嘘啜泣,涕泪沾襟,欲语还休,不胜悲痛。梦中出现的故人和往事,又偏偏引发起他对旧日情缘的思恋,如妖似魔,时时纠缠着他不得安宁。有时穷极无聊,他便独自登楼望远。本来秋日晴空澄澈无垠,一碧如洗,可是在他眼前浮现的却是往日的金陵秋景:远处,红墙金瓦,绿树掩映;近处,凤冠霞帔,华盖簇拥。他明知这虚幻胜境是水中月、镜中花,然而却无法从记忆中抹掉。每逢想到这里,他就觉得心如刀割,痛感往事成空,人生若梦,从而埋怨苍天残酷无情,给了他超越常人太多的愁和恨。为了控诉这种不平,他在一个子夜写了一首《子夜歌》: 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 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暮春雨夜,是李煜的臣虏生活中最为伤神的时分。帘外的潺潺细雨,不仅使他深感春意阑珊,而且为他本来就够凄凉的心境又添一重凛冽的寒意,使他的身心愈加冰冷,即使那松软,保暖的罗衾,也不能为他增加丝毫的温馨。黎明前砭人肌骨的风寒,更使他浑身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在这个春雨淅沥的长夜,他几乎又是通宵未眠。只是临近晓寒料峭的时辰,他才因过度困倦而走进梦乡。这时,他似乎又从精神上获得了解脱,完全忘掉自己是个被人幽囚他乡的降王,又踌躇满志地返回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的江南,再享受一晌帝王的往日欢悦。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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