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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五

  府主病逝,兴元幕府也随之解体。幕僚们在府主灵前叩过头,纷纷离去了。

  刘蕡跟李商隐、七郎、八郎、九郎告别,挥泪而去。他将投奔牛僧孺,继续飘泊江湖,浪迹天涯,沉沦幕府。

  十二月初,李商隐随着令狐家护丧大队人马返京。原本给他一乘小轿,湘叔已安排好,还派一个使女侍候左右,可八郎不同意。他下一道命令,男人一律骑马,车辆小轿都给女眷。谁来替商隐说情也不行。

  商隐只好骑一匹矮小,行走稳健的毛驴。他也愿意骑驴,驴听话,不颠屁股,轻松愉快地迈着碎步,那节律真如霓裳羽衣曲中贵妃的舞步。他沐浴着冉冉东升的阳光,暖洋洋的,真想再睡一觉。

  “义山弟,看你悠哉悠哉的样子,很惬意呀!我到前面也买头驴,跟你同步如何?”

  “骑驴有骑驴的好处,骑马有骑马的优点,不必强求一致。如果世界都是一个颜色,都是一个模样,一刀切,驴是马,马也是驴,那将是个怎样单调讨厌的世界?”

  七郎不知他说这些是什么意思,疑惑地盯着他那一上一下,晃晃摇摇的脸,难道义山还在为八郎不让他乘轿而鼓气?

  九郎骑一匹白马,浑身没有一根杂毛,人称白龙驹,跑起来如风卷残云。他见七哥与义山兄在一起嘀嘀咕咕,两腿一夹,白马绕过人群,飞快来到他俩身边,把小毛驴吓得直往旁边躲闪。

  “义山兄,看你的驴胆小如鼠。来,骑我的白龙驹吧。”

  “别看不起毛驴,它要发起驴脾气,白龙驹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说着,商隐轻轻把驴往白马身边一提,似乎驴蹄踢了白马的前腿,那白马长嘶一声,前蹄竖起,再落下时,忽地一声向前奔去。

  九郎在马上呼叫着,竭尽全力勒马缰绳,但是那马仍然向前驰骋。

  七郎瞧瞧商隐,仰头大笑起来。

  “已经是兴平地界。”李商隐指着前面一座小城,道,“这是马嵬,相传晋人马嵬在此筑城防盗,后人便以他的名字命城名。城后边那个土坡,就是马嵬坡。”

  七郎把马勒住,看那土坡杂乱地长着灌木丛和荒草,有的地方露出黄土,给人一种枯败苍凉之感。

  “真让人难以想像,杨贵妃会死在这里。安史之乱已经过去七八十年,人们都把它忘记了。当时是藩镇割据叛乱,现在是宦官揽权霸政!”

  “你说人们都忘记安史惨祸?不对。白公乐天不是写过《长恨歌》吗?写得很不错,责备了‘汉皇重色思倾国’,‘一朝选在君王侧’,‘从此君王不早朝’……”

  七郎不近女色,最恨女色,至今尚未婚娶,抢断道:“不对!白公诗中对妖女贵妃讽刺最多,你听着‘杨家有女初长成’,‘回眸一笑百媚生’,‘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皇上身边有这么个妖女,还能好吗?安史之乱就是杨氏兄妹一手造成的。”

  李商隐不以为然地笑了。贵妃自有贵妃的罪责,但主要罪责在唐明皇身上。商隐不愿意挑明白,只轻声吟道:

  渔阳鞞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
  翠华摇摇行复止,西出都门百余里。
  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
  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七兄,你说唐明皇是怎么啦?开始他对贵妃爱得死去活来,连早朝都不去了。安史之乱,他往四川逃亡,‘六军不发’要求斩杀贵妃兄妹时,他就答应赐死贵妃。等到贵妃死后,他又掩面而泣,懊悔不迭,真是个无能无用的君王!当年就是因为唐明皇无能,控制不了藩镇节度使,才酿成了安史之乱;而今天又是因为皇上无能,控制不了宦官,才造成甘露之变,有那么多的大臣和百姓被杀。李氏皇朝江山社稷呀,真令人焦虑!”

  义山从来没有把话说得这么透彻,常常是含而不露,欲露还藏。他的诗文赋,也都是这样,令人难以揣摸。

  七郎听后,十分惊讶!义山心里对朝中之事这等清楚,如果他要能当了宰辅,定会使朝政清明,宦官不敢折辱朝臣。七郎不同意把安史之乱与甘露之变相比,把责任都推到皇上身上。但他不想跟商隐争个面红耳赤,折箭断交。七郎是个宽宏大度的兄长,于是激义山道:

  “驴背上吟诗,颇有情味,何不以《马嵬》为题,吟咏一首呢?”

  李商隐笑笑,望着马嵬坡,张口吟道:

  冀马燕犀动地来,自埋红粉自成灰。
  君王若道能倾国,玉辇何由过马嵬。

  吟罢,看见七郎沉吟不语,以为对此诗不满意,接着又吟一首,道:

  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
  空闻虎旅鸣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
  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
  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

  吟毕,七郎点头笑道:“我喜欢你用典故多的诗,令人寻味不尽。‘海外……九州’是用方士到海外仙山寻找贵妃的故事,用‘徒闻’加以否定,说‘他生’能够成为夫妻渺茫未卜;‘此生’的夫妻关系已经完结了。这是何等痛苦之事呀!你写得一波三折,让人不由得发问:为什么?中间两联四句扣题,写马嵬兵变,贵妃赐死。‘当时七夕笑牵牛’,是讥讽唐明皇七夕在长生殿上,跟杨贵妃海誓山盟。最后一联两句,仍然是讥讽唐明皇做了四十多年的皇帝,还不如一个普通百姓卢家,既能保住善于‘织绮’,又善于‘采桑’的妻子莫愁。

  写得不错,但指责明皇太过,是我所不敢苟同的。”

  李商隐抿嘴笑道:“七兄,你尚不知小弟的心思啊!如果按照七兄的意思,女人是祸水,贵妃是罪魁,她害了先帝明皇。但是,如果反过来说,先帝唐明皇宠爱杨贵妃,又受了她的害,坏了朝纲乱了朝政。那么,今天的皇帝不也是宠信宦官,又受宦官之害,被宦官挟制,使朝政黑暗吗?小弟此诗的目的,就是借古喻今,借古讽今。”

  七郎点点头,又摇摇头,默默地催马前行。

  李商隐没有得到七兄的赞同,心里很不好受,默默地催驴赶上他,还想继续再解释。

  六

  护丧队伍浩浩荡荡,来到京都西郊。

  七郎和李商隐两人仍然并肩而行,相互却不说一句话,似乎都在想心事。

  李商隐渐渐抬起头,看见冬日的阳光,照得大地暖融融的,没有冰天雪地,也没有严寒。野草和树木好像开始发芽,可是由于干旱又都焦枯卷缩着。农田一片荒芜,农具丢弃在道旁。饥饿的牛,死在土堆旁。村落里,断壁残垣,破残的房屋,孤零零地伫立在一片瓦砾中。

  “七兄!走,过去看看,他们这是怎么啦?好像经过盗匪洗劫。”

  他们向一座破茅屋走去,有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从屋里探头看看,马上又缩了回去。接着从屋里走出一个男人,穿一件露着棉花的长袍,腰间扎一条带子,羞涩地盯着来人。

  “你们这是怎么啦?”

  那汉子畏惧地背过脸,肩膀一耸一耸地,好像在哭泣,七郎和李商隐愈加莫明其妙。那汉子走回门口,又站住,转过身子,开始陈述这里发生的一切。

  原来,这里经过两次大洗劫。

  第一次是安史之乱战祸,唐明皇逃往蜀地,安史叛军到处抢劫杀掠,放火烧房子,十分凄惨。

  第二次是甘露之变,宦官带领神策军追杀李训和郑注,一路抢劫骚扰,如同强盗一般。

  那汉子边诉说边哭泣。全村人跑的跑、亡的亡。

  李商隐心中像燃起大火,又愤怒又悲伤。他最痛恨官兵盗匪如同一家,残害百姓;最不忍听百姓无以为生,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他从怀里摸出二两银子给了那汉子,打驴离开。

  七郎从怀里掏出十两银子,送给了他。

  一路上,李商隐绷着脸,一声不吱,直到进了开化坊令狐府,才气哼哼地对七郎道:

  “我要写一首长诗,像杜甫的《北征》、《兵车行》和《咏怀五百字》,对!题目就叫《行次西郊作一百韵》。一会儿,你来我屋,我给你吟咏。”

  七郎也是个急性人,护丧的事全推给八郎和九郎,在自己房里洗把脸,没换衣服没喝茶,就跑到西客院,来到商隐的房里,问道:

  “写好啦?杜甫的《北征》和《咏怀五百字》,那可是‘诗史’。《北征》一百四十句,诗人怀着‘乾坤含疮痍,忧虞何时毕’的心怀,写了安史之乱中百姓痛苦、山河破碎的世道。好像一份陈情表,把他自己探亲路上和到家后所见所闻所感,全写了下来,向唐肃宗皇上禀报。他当时是左拾遗,自然有责任这么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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