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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此词作于绍兴五年暮春三月,当时作者正避乱于金华。此时,距明诚病逝的那个秋天,已经六个多年头了,清照心头的哀痛,却并未因岁月的流逝而稍减。

  小人的诽谤、恶人的残害,倒使得她心头的创伤越加深重。

  又是一个孤寂的日子。虽是春天,但春色已暮。

  眼前所见并非春意葱茏,而是“风住尘香花已尽”。

  一场风雨刚刚过去,凋零的残花委弃满地,人践马踏之后,惟有余香留散在尘泥里。作者起笔即从风住雨停之后切入,但读者完全可以从眼前之景推想出刚刚发生的一幕:狂风肆虐、乱雨横飞、娇嫩鲜艳的花被抽打得一片狼藉,落红满地,尽弃于污泥浊水之中。

  这比从风雨正狂时入笔,省却了不少直接描摹的文字,且含蓄蕴藉,耐人寻味。满眼所见,如此不堪,所以日色虽晚却倦于梳头。这与《浣溪沙》里的“髻子伤春懒更梳”绝不是一般情怀,那时的髻子懒梳,是闺妇思夫的娇嗔与慵懒;而此时的“倦梳头”,不仅有“病里梳头恨发长”的余恨,更是饱受磨难、身心俱疲的必然结果,是因为“物是人非事事休”。这种“物是人非”之感,已不仅仅来源于丧夫之痛。作者经历了太多的痛苦,经受了太多的折磨,心灵早已受尽了摧残,千愁万苦,哪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刚想倾诉,便欲言又止,未及出声,早已是泪流满面了。

  然而,人毕竟还要活下去,还有许多要做的事。

  终日以泪洗面,如何完成丈夫未竟的事业?于是想要解脱。词人本是极喜荡舟游览的,当年溪亭“争渡,惊起一滩鸥鹭”的豪兴女子,如今虽已两鬓斑白,但对山水的向往之情绝不可能荡然无存。“闻说双溪春尚好”,词人不觉心头一动,“也拟泛轻舟”,想以泛舟游览来排遣凄苦心情。但未及成行,又畏难而止。

  她的痛苦实在是太沉重了,她的哀愁实在是太深浓了,岂是泛舟一游排解得了的?“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舟轻愁重,舟难载愁,如何能游?只得作罢。

  此词最成功的写法有三:

  首先是“扫处即生”写法的成功借鉴。欧阳修有一首《采桑子》词云:“群芳过后西湖好,狼藉残红,飞絮蒙蒙,垂柳栏干尽日风。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清人谭献评欧词首句写法为“扫处即生”(《复堂词话》)。“扫处即生”即把前一阶段情景扫去,词人只剪取前一阶段的结尾,以残局开篇,让读者自己去补充回味前一阶段情景,而前一阶段情景并非作者要表现的重心,只是为后一阶段情景的生发带出一个引子,设置一个背景,戏在引子后头。欧词从“群芳过后”起笔,群芳正好之景则由读者自己去填充,作者要表现的是“春空”时的回味与淡淡闲愁。李词则是由“风住尘香花已尽”引发出“物是人非事事休”的入骨哀愁。这样写,情由景起,十分自然。不费多少笔力的景,为作者的情铺设了背景,情景相生,词的容量增大了,表现力与感染力也增强了。

  其次是比喻新奇、贴切。此词结句“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历来为评词家所激赏。其比喻新奇、贴切,可谓妙绝。把“愁”形象化始于李后主《虞美人》词:“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以水之多喻愁之多。宋初郑文宝《柳枝词》云:“不管烟波与风雨,载将离恨过江南”,开始把离愁别绪搬到船上。后来苏轼效仿郑词,在《虞美人》中云:“无情汴水自东流,只载一船离恨向西州。”

  愁绪已经形象化。而李清照的“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则喻愁苦之不堪,连小船都无法载动,愁竟有了重量,更为具体与形象。比起前人词句,李词显然有了重大的突破。在前人艺术成就的基础上,李清照融入自己历尽磨难的特殊感受,运用高超的艺术技巧,稍加点化,便创造出了新的境界,产生了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类似的写愁佳句,在李清照词作中还有不少。如“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点降唇》),愁似乎有了长度;“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凤凰台上忆吹箫》),愁的长度已经可以丈量了;“正人间天上愁浓”(《行香子》),愁有了浓度;“更谁家横笛,吹动浓愁?”(《满庭芳》),愁不仅有浓度还有了形体可以被笛声吹动了;“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一剪梅》),愁竟然如一捉弄人的小精灵,到处乱窜;“酒从别后疏,泪向愁中尽”(《生查子》),愁有容量可以盛泪了;“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添字采桑子》),愁竟有一股力量可以损人了。

  此外,以虚字转折,串起愁情,也是这首词的一大特色。下片以“闻说”开启,“双溪春尚好”并非作者所想,更不是作者眼见,只是听别人说起,完全是被动接受;“也拟”只不过是心内一时若有所动;接着“只恐”的担忧,又把一时心内所念压了回去。

  结果还是独处一室,愁情难遣。口语化的虚字把词句串得极为流畅与自然,愁情的流露,更显得极有逻辑,毫不牵强。

  《凤凰台上忆吹箫》同样是言愁名篇:

  香冷金猊,被翻江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闲掩,日上帘钩。生怕闲愁暗恨,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屏居青州十年后,赵明诚被起用出任莱州守。面对将要远离自己的丈夫,眷恋、担忧甚至恐惧都涌上清照心头。敏感细腻的词人,早已把离别的种种不堪在心中咀嚼了无数遍。

  词从晨起写起。香料早已燃尽,黄铜铸成的狮子形熏炉已经冷却。红色的锦缎被子胡乱掀在一边。勉强起床之后,连蓬乱的头发也无心梳理。因为懒于梳头,所以镜奁上的灰尘也不想拂试(镜奁已生尘,可见慵懒并非自今日始)。此时,太阳已渐渐升高,灿烂的阳光照射在比人还高的帘钩上。以上写词人慵懒之情状,虽没有直接写人物心情,却处处暗示出人物之心绪,烘托出女主人公无情无绪的惆怅。慵懒的原因,还未点破。“生怕”一句,欲说出个中原由,话未出口,便又咽回。但在吞吐之间,已隐隐透露出词人内心的隐秘。本来有许许多多的心事,想向即将远行的丈夫诉说,但又有许多担忧,所以“欲说还休”。

  心里话儿无从诉说,“闲愁暗恨”闷在心里,夜不成寐,才有朝起之懒和迟,才有“新来瘦”。“新来瘦”一句,用摈除法,排除了“病酒”和“悲秋”两个原因,既不是“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欧阳修《蝶恋花》),也不是因为“帘卷西风”而“人比黄花瘦”。“闲愁暗恨”因何而起,为什么使词人“新来瘦”?词中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巧用旁笔,让读者自己去体味。故陈廷焯赞曰:“‘新来瘦’三语,婉转曲折,煞是妙绝。笔致绝佳,余韵尤胜。”(《云韶集》)

  上片以旁笔写临别情状,下片则以虚笔拟写别后相思。换头以叠字“休休”带起:纵使歌唱千万遍表达伤离情怀的《阳关三叠》,也无法留住远行之人,只得罢了。分别势在必行,无从变更,便只好设想别后情景。“念”字带起的,是两个典故。“武陵人远”本于晋·陶渊明《桃花源记》,后又有人用“武陵人”指共入天台采药的刘晨、阮肇,因两典中均有桃花、溪水、仙境、远行人。此处以“武陵人”代指离家远行之人。“烟锁秦楼”用的是萧史、弄玉吹箫的典故,“秦楼”即凤台。此处词人用秦楼指代自己的住所,不仅暗示出自己婚姻爱情如仙侣一般美满,还使人不由联想起李白《忆秦娥》词中的“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霸陵伤别”的词句,为词作更增添了几分“伤别”愁情。“惟有”一句,进一步推想别后相思情状,移情入水,由上文人之“念”而推及水之“念”,深婉曲折。词意至此,似已写尽,不料作者又翻出一句:“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虽为词调所需,但若翻得不好,很容易弄成狗尾续貂。此句却既回应上片,点明题旨,又深化离愁,归结全词,使全篇精警伟神,实为画龙点睛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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