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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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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毛即将到来给李贾村人的第一感觉是条件反射式的害怕,像害怕所有他们想象或者切身经历的兵灾一样。如果能说出他们的具体爱憎,那他们会异口同声说:长毛最好别过大城,然而不可能。军爷的腔调和县衙门告示的口气都板上钉钉式地敲定了长毛即将光顾大城县的准确性。谁也不怀疑政府在这个方面作出的预见。他们只得退而求其次,企盼长毛打仗归打仗,别拿着穷苦老百姓开刀,别拿他们当炮灰,别打了败仗就迁怒当地人。但这个企盼在各种小道消息的强大的冲击下,也是摇摇欲坠,濒于破灭。 据说长毛除了打仗之外,最大的爱好就是强奸妇女和杀人,先强奸好看的,再其次是稍有姿色的,到最后只要是女人,不管俊丑,无论老少,都跑不脱被蹂躏的厄运。长毛杀人的手段极其残酷,割掉脑袋是最轻的,像五马分尸、剥皮,点天灯之类应有尽有,只要是人能想出来的办法,他们都想得到。有人说长毛的皇帝有个姓朱的侍妾得罪了他,这个皇帝一生气,将姓朱的侍妾点了天灯,具体方法是把她全身扒光,用白布条在油里浸透,然后层层裹紧,成蜡烛状,布条一直裹到头发梢上,挽成一个大结,就从大结上点火,姓朱的侍妾整整被裹了三次布条才被烧死,浑身上下的皮肉都烤化了,只剩下灰扑扑的一副骨架。李贾村人对这个传言不能不信,人之常情,你说好消息他听了未必高兴,你说坏消息他听了一定伤心。 长毛既然这么残酷嗜血,李贾村人当然提不上对他们的拥护和同情,他们在眼下畏长毛如畏蛇蝎,畏官兵如畏虎狼,两者随便挑一个都会把这个不算太大的村子里的所有人送到十八层地狱,他们的矛盾心理就在于选择那一种死法,这个是再明显不过的。当长毛都是抄灭九族的罪名,皇帝给他们定的是“叛逆”。支持长毛的下场可想而知,而且即使是死后连个好名声都捞不着。支持官兵呢?也不好,大家伙儿提到官兵就像正吃饭吃着一只茅坑里常见的绿头苍蝇,恨得直想把它挫骨扬灰碎尸万段却又不敢惹他。长毛再坏,他们毕竟没有亲见,而且,村人都不是瞎子,按人之常情判断,官兵是绝对不会说叛逆的好话的。村人们从这点意义上应该亲近长毛,再怎么说他们也是老百姓组成的部队,然而,万一长毛真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呢?亲兄弟还有打得头破血流的呢。再说了,历史上有多少皇帝都是穷苦老百姓出身,一旦穿了龙袍登了基之后还不是照样找老百姓开刀吗? 长毛和官兵在李贾村人的大脑里你来我往地斗个不停,稍一转念你觉得长毛好些,再那么一想不错的还是官兵。连你自己都搞不清楚你到底想要支持那一方,或者说你对那一方的印像要稍好一些,这个问题李贾村人百分之百答不出,只有挠头。 小灵杰理所当然相信天兵天将都是好人,而对清妖则是恨之入骨,他这些看法不敢对老爹说,老爹没有去团练,也不再下地干活,整天呆在堂屋里捶胸顿足,长吁短叹。 狗柱他爹走了半个月之后回来了一趟,说是长毛短期内还过不来,团练上发了些荤食,他舍不得吃,拿回来让老娘和老婆孩子尝尝。在家里如坐针毡,度日如年的村人无一例外地聚在狗柱家里听他讲前线的战事,其实根本就没打起来,狗柱他爹说团练真是舒服,全县各个村都去了人,有多有少,加一块有两三千人吧!县太爷亲自看过他们,还冲他们作了个揖,让他们好好训练、打退长毛。说是训练,其实也不是训练,比下地干活轻松多了,他们是二百人成一个小部队,有一个教官,他们的教官是南皮县人,三十多岁,是个武生,考武举考了多年都没考上。 武生是被刘训导花钱请过来的,刘训导是他们两三千人的总头,这两三千人的衣食住行,吃喝拉撒睡都由他解决。武生第一天去就给他们说了,说不瞒诸位,我是为银子来的。但是给了他银子,他也不好好教练,大清早起来把他们这群团练往没人地方一带,他就回去睡回头觉去了。大家伙儿到这儿来是激于义愤,是想给朝廷出些力的、一看教官都这样,大家伙儿还穷折腾个啥,他回去睡,咱就在这儿睡,五六个人互相枕着、倚着、靠着,躲在背风的地儿,睡着也挺舒服,睡完了就回去吃饭,吃完饭再回来睡,真是舒服。狗柱他爹说到这儿伸出舌头直舐下巴颏,舐完了就冲大家嘿嘿地笑: “你们晓得吗?我们吃饭,都是好饭,顿顿大白面馒头,时新蔬菜,隔三天两晌的就有一次大鱼大肉,随便吃,吃饱为止,那个刘训导你们是晓得的,噢!就是那个白面馒头似的胖老头。他可真有办法,我们这些人到那儿互相一说,原来全是给他哭去的。小赵庄的一个人说,刘训导在他们村哭得跪在地上爬不起来,也是,就他们小赵庄去的人最多,有百十个,我们吃饭穿衣花的钱都是刘训导向有钱人要来的。刘训导以前放过州官,朝廷里头都有他的熟人,有钱人谁也惹不起他,他要多少自然就给多少。至于长毛,好像是来不了啦。这些天每天都有骑着快马的兵来给刘训导送信,都是官兵战胜的好消息,刘训导高兴得合不拢嘴,对我们说僧大帅已经将长毛贼悉数困在天津静海县,不日可望聚而歼之。如果真是那样,我们就在那儿白吃白喝白住这么久,然后一拍屁股走人。” 围着听的男人和妇女心里都有丝丝的妒意,这么好的一件事咋会让这个傻大黑粗的家伙抢去了,我们当时咋就没想到去呢?这些人越想越生气,真恨不得长毛明天就一窝蜂杀过来,把像狗柱他爹之流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家伙杀得一个不剩。狗柱他爹可不知大家心里想什么鬼点子,咽了口唾沫又开始吹: “看看,你们现在都后悔了吧!后悔也晚三春了。当初告示上写的明白,自己出钱出武器,我就不信,官家可是讲仁义的,指头缝里漏漏都够咱们全村花个一年半载的,咋会能在乎咱这点钱。我就不信这个邪,看看!看看!” 大家心里的醋意更浓,听着听着便觉得没趣、心烦。狗柱他妈跟着二楞子丈夫生了半辈子拐弯抹角的冤枉气,今儿总算扬眉吐气了,跟着丈夫充了次人物,她此刻就坐在丈夫身边,满面红光地看着丈夫手舞足蹈,那眼光像是未出阁的大闺女隔着门帘缝瞅视自己的意中人。男人们一个一个都走了,只剩下妇女,她们不好意思开狗柱他爹的玩笑,就指手划脚地拿狗柱他妈当出气包,这个说: “嫂子呀!你看你,娶了个多好的如意郎君,要头脑有头脑,要模样有模样,要是我躲被窝里偷笑都笑不及,你还整天愁眉苦脸地,比吃了黄连还苦三分的样儿。” 那个接着就旁敲侧击: “嫂子呀!团练那儿那么舒服,干脆明儿你锁了门带着狗柱跟他爹去吧!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呀!他爹不是说了,啥都随便吃吗?让他爹每顿从牙缝里抠抠,保管就吃得你们娘儿俩鼻子眼里都是饭。” 狗柱他妈生平第一次感到站在了人前,被人取笑也是高兴的,她的脸臊得更红,脸上的笑却更甜了。 狗柱家里那天一直闹腾到晚上喝汤时候。狗柱他爹瞌睡得一个接一个打哈欠,大姑娘小媳妇们觉得再留下去就太不识相了,于是一个挨一个嘻嘻笑着借故溜走。当然,当晚狗柱他爹妈说不尽的夫妻情话,自不待言。 狗柱他爹第二天早上吃罢饭就走了,按他说走得快点到县上还能吃上饭,团练上的饭又好,不如省家里一顿。狗柱他妈执意不肯,非要让他吃完饭再走,为了多留丈夫一会儿,她一狠心往稀饭锅里打了七个鸡蛋,就差没把家里唯一的那只生蛋老母鸡杀了炖炖让丈夫带走。狗柱他爹临走时好几个妇女送他,都是丈夫在团练上的,妇女七嘴八舌地告诉他让他给丈夫捎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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